春天总会让人回忆起许多故事，就连一丝细小的风都会让我想起很多年前站在二号线等待地铁过来的情景。我记得它快到站的时候都会吹来一阵同样温度的风，有时候空气中还带着橘子的味道，那是因为Doris的出现，她的头发就有橘子的味道，清凉透心，她靠在我的肩膀我就能闻到，甚至想用嘴含住。那时候水泥柱上的标框广告和树胶椅子都被它的气味染成厚重的色调。有人上车，有人下车，只有我在等待，来来往往的人潮中Doris向我走来，她对我微笑。
我曾和Doris有过这样的爱情，每个星期至少约一次会，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尽可能地给予对方所需的爱。她会来我的住所喝茶、抽烟、吃麻辣烫。那时候的我跟现在没什么区别，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写作，这是唯一生存的途径。我拿写出的文字去换食物、衣服、书籍、CD。我整天躲在工作室兼卧室里，面对着北方，没有规律地工作、吃饭、睡觉。我们刚认识的时候，Doris就很惊讶地说过，我从来没想到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人专靠写字生存。她可能想过，可能没有看到过，因为她还小，她比我小太多了，小到她能认为我们可以永远地待在一起。可是世界在瞬息万变，世界末日把我们分开也许才是最好的结果，因为至少我们在最后一秒还是相爱的。这算是悲观还是乐观呢？
其实，我个人受不了格外校园式的恋爱，每天都会碰面，面对着同样的脸孔吃饭、聊天、散步，像一场长跑会令我窒息，甚至会看不到终点，长此以往我便失去对爱的憧憬，或者说，我根本对爱情没有任何憧憬。可是一开始谁都阻止不了好奇，最后一方失去了好奇，另一方便产生占有的欲望，你越是逃避，他越是追逐。我害怕这样像战争一样的恋爱模式，这会让我产生负担。很多年前，我是一个对自己都负不起责任的人，那样的我怎么能让Doris寄予厚望。
两个月后，一段一段在冬季枯萎的世界又重新染绿，L仍然没有回来。
我上山拾取木柴，前因是我在谷莱河沿岸用火枪射杀了一只没有门牙的野兔。我必须用烘烤的方式来制造美食，这是我这几个月来的夙愿，我甚至做梦都会梦到我蹲在兔子的窝旁边，传送带上送来一盘一盘的兔子肉。但我每次都会被该死的渗入屋顶的雨水弄醒，屋顶有漏洞的唯一作用似乎就是警告我不能白日做梦，黑夜也一样。我背着箩筐上山，遇到了伐木归来的独臂樵夫约翰，我看到他肩膀上扛着木桩，细数树的年轮已经有三十二圈。我从来没有察觉到我已经在这座森林里逗留了三十二年。我察觉不到是因为我还没有苍老，我在河水的倒影中看到的还是我来时的模样，二十二岁的面容，二十二岁的身材。
二十二岁的时候，有一段很长的时间，我觉得抽七星太呛，于是在那些日子里我喜欢上了ESSE。可是Doris每次过来见我的时候都会在我家楼下买一包七星BLUESKY，然后在我的身边肆意地抽着。这会让我深受刺激，不由地觉得自己已经苍老，因为那是年轻人才够资格抽的烟，像我这样的人吸进肺里只会有一种风沙刮过的感觉，异常的难受。还好有绿色的ESSE会令我回想起初恋般的美妙感觉，清凉、苦涩，回味时是一口甘甜。跟Doris在一块儿时，我会忘记我的恋爱史，有时候我竟想不起她们的名字来，因为我觉得那些过去都已经不再重要，就像美式台球一样，前面牺牲的球不过是为黑球做准备，在打最后一个黑球时谁会再去回想前面的那七个球是在什么状态下以什么样的姿势和力量打进的。但是，那黑球最终也是会被打进的，区别只是进中袋和进底洞而已。
可是，我的过去是怎样的。有一次我向Doris炫耀，在我交往的女孩中只差一个巨蟹我就把十二星座凑齐了。Doris听后不屑地说，这没什么，我仔细想想其实追我的人可以横跨两回十二生肖了。她的话没有半点儿的虚假，因为她那么优秀，谁都会喜欢，可是她的完美和真实会令我感觉到世界是虚幻的。Doris在一个电话里也曾告诉过同样的想法，但她却认为我才是虚幻的，她说这是因为她不了解我的过去，我们像谜一般的认识，又像谜一般的在一起，在外人看来这些都是不可能的，我们甚至都没真正的了解对方，所以她觉得我也是虚幻的。我说，不会的不会的，等会儿你问问移动公司，这一个小时的电话是打给谁的，他们一定会告诉你的确有我这样的人存在。
不过，我一直不知道这句话潜在的含义究竟是什么。
最后一次见Doris的时候，她就坐在我的身边，橙色的沙发映着昏暗的光，她靠在我的肩膀上突然说道，真想这样一直坐着，到六十岁。
我补充说，然后起来一起吃碗麻辣烫。
她笑了，吃完了再坐下来坐到八十岁。
我再补充，那时候我已经八十五岁了，我活不到那么久。
她问，为什么不会？
我说，因为我曾经答应上帝我要用最后十年的光阴换取年轻时与你的相识。
她说，别这样说，我会蛀牙的。
我问，为什么？
她说，太甜蜜了。
是有点儿甜蜜，甜蜜到会令人想到永远。永远。二十岁那年的夏天，我有个双子座的女朋友。她对我说要爱我爱到阿尔卑斯停产的那一天。两个星期后，我们做完了这个年纪所有该做的一切，也包括说分手，分手是她提的，以至于那天我买了许多阿尔卑斯奶糖作为停产前的纪念版来收藏。可笑的是，阿尔卑斯现在的确停产了，而我疯狂收购的糖到现在还埋在地下没吃完。
所以Doris要我答应永远别离开她的时候，我就显得很木讷。在我抽七星的那个年纪里，我也傻呵呵地想到过“永远”这个词，后来我长大了，渐渐地发现在我内心的字典里还有一个叫“改变”的词，这些改变像癌细胞般不易察觉却又迅速扩散。Doris也一样，在她的字典里还有许多对于改变这一词的注释——新鲜或是厌倦。
L听完我跟Doris的故事说，我爷爷说得没错，你们人类就是一个不负责任的种族，没想到对于最高尚的爱情也是如此，你不仅对爱没有信心，你对自己也是，记住，你不是预言家。
我的确不是一个预言家，可L却像是一个寓言家，他似乎是在用各种事实来强调一个人应该有责任。
约翰的左手也是在战争中失去的，在此之前他曾用他的左手卸下了七个身穿铠甲的牛头人的头颅，那些鲜血就像一杯打翻的西瓜汁一般溅在他的衣服上，他从来没有杀过异族，但为了保护家园，他不得不加入防御部队给予敌人致命的创伤。约翰会把那七个头颅挂在他家的大吊灯上向来访的客人炫耀，其实他只是在掩饰自己在失去手臂后的痛苦。如果L在，他一定又会说，你错了，我们精灵不会为失去手臂显得丑陋而感到痛苦，约翰哥哥始终是值得敬佩的，因为他用他的责任保卫了家园。
下山回来的路上，约翰向我问起L的消息，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他的问题。L是森林里的孤儿，他的父亲曾和约翰一起抵抗外敌，只是约翰后来活下来了，而L的父亲战死沙场。L的父亲死后没有任何遗言，但是大家都似乎觉得应该有责任将L抚养长大。所以L的突然失踪，给精灵家族带了一个不小的震撼。
我不知道他到了哪里，但是L说他会在冬天之前回来。
他一定去寻找他的Y了。
可是Y死了。
上帝要考验一个人的时候总喜欢剥夺他的某些东西，就像约翰的左手，考验着他的勇气和使命感。
我不信任何宗教，但是我非常讨厌上帝，他一定是和我一样，很无聊。
L在这个春天将要过完的时候托送牛奶的秃鹰给我寄来了一封信。信的内容都不是我在意的，我在意的是L到底有没有发现他无意间拿了我的钱再突然想给我寄回来，可是信函里就只有一张纸，写着密密麻麻的线形文字。大概是说，他已经收集到了各种物品，只差一两个零件就可以把扭转时空的闹钟带回来了。然后他在信的结尾说，傻瓜，我想你了。
我很气愤的是，我不是傻瓜，我也不喜欢跟男人暧昧。但是L的话总会令我感到怅惘，我知道，此刻，我是在想念Doris。在我难受的时候，Doris总是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取悦我，有一次我在睡觉前和她通电话，她突发奇想地用诺基亚的声控标签功能和我说话，她把要说的话打在通讯录上，然后把手机拿到听筒旁，一按确定键，就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和L说出来的效果一定是一样的：傻——瓜——我——想——你——了。
如果这事真成了，如果你不想让Doris离开你，你就紧紧握住她的手，记住，不要让她失望。L在书桌上调试着闹钟，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
你只把时间回归到三十二年前，可是你的Y是在更早的时候失去的。我认真地跟他说，认真到我竟然相信这玩意儿真的可以回到过去，难道我也开始变得和L一样了。
而他却很平静地说，我不回去了。
为什么？
因为我昨天梦见她了，她说她知道我是爱她的。
这样就足够了？
对，我想通了，这样就足够了，在不在一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让她知道你爱她，可是你永远只做到前半句，所以Doris不知道你爱她，她一定不知道，所以该回去的人是你。
你认为我爱她吗，可是我该怎么让她知道？
爱的，但是你没毫无保留地爱她。L终于停止摆弄手中的闹钟，回头对我说道，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认为爱情就是一个自由市场，可以出售，可以购买，可以讨价还价，可以交换，甚至可以拒绝，你还认为在这个市场里爱得太多它就会通货膨胀，你是害怕你的爱会贬值，所以你很是收敛，很是压抑，但绝非不是你不爱。
我睁开眼睛，在电影院楼下的麦当劳门口，Doris提着她的手提包从街的那头走来，化着淡淡的妆，她朝我微笑的时候我才回过神，我是在等待与她相见，之前不断看着手中的表，我想我一定等了很久，但也不过是一个下午，却又像恍如隔世。
对不起，我迟到了。她轻声地说道。
时间是相对的，如果我们不是同时抵达，总会有一个迟到。
你在说什么呢？
没有，每次都让你等我，这次不会了，从今以后也都不会了，以后让我做你的影子，不再存在距离。
你又在说什么呢，这么肉麻。
没什么，刚刚盯着那海报做了一个梦，梦见三十年后的自己。
那时候我们还在一起吗？
看完电影你就知道了。
那今天看什么电影呢？
我抬起头，一张电影院巨大的海报上写着《灰之寓言》，L的脸蛋就画在字眼的背后，两只长长的耳朵就贴在他的脑袋上。我指着海报说，就看这个。
我牵起你的手朝里走去，尽量想象着生活的美好，努力让时间分割成两半，让黑色的时光从脚下的阴沟盖的缝隙中流走，再把斑斓的时光打碎和你在这个世界中一起拼凑。我以为我不曾爱过你，我不曾生你的气，和你在一起时，不曾感到快乐和难过，可是在一分钟之前我却表现得出人意料的着急，因为我无法忘记在将来的某一段时间里差点儿完全地失去你。我要紧紧地握住你的手，爆米花的味道夹着你的橘子味的发香，还有阳光从背后的玻璃窗中折射过来，恋人从我们身边经过，他们在耳边细语，所有事物都充满快乐和满足在我们心里徘徊。
而这一切，只因为有了爱你的责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