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报告涉及沿海六个城市的城市建筑的规模、风格，以及现代化的理念，之由在进行了五年的跟踪考察之后，再结合国外一些风景如画的内陆小城市的特异经验，又翻阅了大量古今中外的建筑艺术书籍，在脑袋里打了半年腹稿，最后，分类归章，喻理达意，终于一气呵成，将这份近六万字的调查报告划上了句号。凌晨三时，之由写完最后一字，阖上笔记本电脑的一刻，强烈的虚脱感把他按在了仿皮软椅上，重重幻影犹如渗出黑夜的梦境，在子夜层层叠叠的寂寥中，冉冉升起，再一点点涣散而去，之由看着桌上打印出来的稿件，思维停止了一息，意识恢复后，蓦地认为自己还不如那一沓稿纸厚重，仿佛他的人生，经由这些或短或长的句子，或轻或重的符号，悉数迁在了这些纸张上，以至于原来那幅躯身，就只能像一个空壳，在清冷的秋夜里，茕茕孑立。
总要用一些事情填满这些轻飘飘的时间，不然，之由真得要失重了。起床之后，他晃悠悠的步姿就是明证，不是不小心撞了额头，就是突然碰倒了客厅的空酒瓶，不仅如此，整理书桌时，竟然把那沓调查报告也扔进了垃圾袋。意识到自己这一系列的滑稽举止后，之由更颓唐了，他点了根烟，看似镇定地坐在了书房的仿皮软椅上。想要扼止这种混乱，就必须廓清大脑里那些失控的深度意识。之由望了一眼窗外，他记不起自秋天以来，太阳是否明朗过，也毫无察觉，窗外阔大的杨树叶是在哪个清晨，骤然坠落了。从垃圾袋里掏出的稿件上沾了若许烟灰，最后一页，还泌了几滴油渍，像人脸上的麻斑，藏着难言之隐。之由知道，那是前晚夜宵的痕迹，两只黄灿灿的鸡腿，啃完后，骨头就扔在了书房的垃圾袋里。垃圾筒一个星期以来没有倒过。之由拍了拍手中这本由一沓A4纸钉成的稿件，打算重新打印最后一页，总不能就这样把报告交给上司吧，不管他的个人生活再怎样凌乱无序，至少面对众人时，应该是体面的、整洁的。
之由的思绪仍然离不开那几滴油渍。他想，泌着几滴油渍的调查报告，显然颇具寓意，因为办公厅每一份调查报告的背后，似乎都排列着一场场宴席，如果没有这些酒肉交际，调查也就难以为继了。然而，之由却本能地拒绝了这种寓意，尽管他在考察中，确曾利用职务便利，享用了一些珍馐美味和琼浆美人。但是，之由很严肃地认为，他为这份报告耗废的时间和精力，是与那些肤浅与庸俗的快乐无法相比的，虽然考察的顺利进行，确实依赖于那些寻欢作乐与逢场作戏，但它们完全是两回事，无法相提并论，就如同之由和他的妻子，无论旁人怎样想象，至今仍令人无法理解，他们二人，怎样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怎样履行夫妻之间应尽的各种义务，以及给予彼此世俗的温暖。关于这一点，已经从许多人的口中证实过多次，之由和他的妻子之间，从不嘘寒问暖，更不休戚与共，既不相互占有，更不会想方设法取悦于对方。然而，令人料想不到的是，之由的婚姻像大地一般结实，也和泥土一般，不容置疑的存在着，这仿佛对旁人是个嘲讽，十几年过去之后，许多对夫妻已经劳燕分飞，甚至反目为仇，而之由的家庭，依旧平静无碍地存在着，仿佛一朵被时光遗弃的花朵，反而临近不朽、不会凋谢了。
抽完烟，之由望向窗外，天空阴翳重重，与他抑郁的心情十分相仿；树梢顶部，阔叶杨的最后几枚叶片纹丝不动，之由想：“总有冬天不落入泥土的枯叶，是大地拒绝了它们，还是它们自身固执地想与这个世界对抗？亦或，另有一种力量，因为一系列复杂的原因，将这些叶片留在了秋末萧瑟的枝柯上。”物质世界的每一种具象都对应着精神世界的某一种真理，只是人难以窥见其真谛罢了。凭着这些年走南闯北的阅历，之由认为，他的那些被人所称赞的丰富见识，充其量只是事物层出不穷的表象而已，在他的内心，他越来越频繁地感到万物无穷无尽的秘密，因而，他的疑惑与懊丧也越来越多。对于这个世界的探索和偿试，譬如：用一种工作将自己束缚住，而他却不知这项工作到底有什么意义；动用一些智慧为自己赢得稳固的人际关系；与一个女人成立一个家庭，并使之为自己带来保障而非厌倦；在这个世界的复杂性与广大性面前，学会思考和沉默，这些探索与偿试，不但没有使之由更加自信，反而让他变得小心翼翼和丧失进取心了。当然，这一切，外人是看不出来的。平日里，之由严肃而温和的性格，总是给人以信任，和淡淡的同情。
之由盯着那几枚枯叶看了半刻，确信窗外无风，或者，即便有也是微弱的。这样的天气，中午会有那么一小会儿时间温暖如春。妻子出差未归，但就是回来，也不会改变他们二人的生活内容与秩序。之由不打算把星期天的时间继续消耗在勘校调查报告上，他有一个奇怪的认定，这份从他大脑里形成，再经由语言组织，继而通过墨水打印在纸上的稿件，仿佛已经成为从他身体里取出的结石，再也对他无能为力，也不属于他了。因此，之由决定去看望他的老朋友，他大约算了算，他们上一次相见，是在褥暑盛夏。
之由的判断没有错误，出了门，除了天空灰沉沉的颜色令人稍有抱怨之外，其它一切都让他感到了一丝难得的惬意，没有风，气温回升，行人稀疏，四际里十分祥和、清平。
之由徒步往动物园去，他的老朋友是一只名为“雪山”的白猩猩。
距离动物园还有300米，之由便闻到了动物园特有的气味，酸、臭、腥。这种有异于人类的气味，使人与动物界划出了清晰的界限，之由时而会感到不解，人在动物的嗅觉里，是否也会这样难以忍受呢？气味相异，使人与动物产生了蔑视、嫌弃和敌意，而人与人之间，何偿不是如此呢？凭着一种外在特征、表面现象，野蛮地划分了人群。就如同旁人对他们夫妻的判断，被一系列误解诱导，以至于慨叹不已，仿佛理解了他。而事实上，对于人们的种种肤廓之辞，之由夫妇都懒得去解释了，在他们看来，正是这种俗不可耐地认识问题的方法，才导致了身边如此之多的不幸。
人们总是先入为主地区分事物，而不是进入看似不同的表象之下，洞察彼此别无二致的境遇，或者神奇纷繁的宇宙奥秘。对此，之由不只一次感到了愤慨，但是最终，他仍然选择了沉默和顺从。在之由看来，对比于外部世界巨大的惯性力，他的反抗是无足轻重的，明哲保身也许是减少混乱的一个办法，但是显然，这也不是什么好办法，之由常感自己疲于奔命，为向上司交差，为了这份了酬金优越的工作，为了进入一种稳定的生活秩序，他不得不像个被鞭子抽打的陀螺，不顾一切地转，因此，晕头涨脑，便成了他的生活常态。之由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份看似合理完善的调查报告，实际上，是在倡导抹去城市地域的内在差异性。
动物园周围生长着高大的树木，若在夏天，树木郁郁葱葱，层层叠叠的绿会使人产生一种错觉，误以为这里是一座天然森林。事实上，在这些蓊郁高大的树木之下，茂密的灌丛之中，伫立着粗大的铁栅栏、以及坚固的铁丝网。因此，幸而有这些参天的槐树、柏树和杨树做屏障，才使得动物园没有过份地与一个人间牢狱相象。人们把动物关在城市里，动用人力管理，再扔给他们并不新鲜的食物，为的是什么呢？是为了让人们获得有关动物的知识，满足人的愒欲和好奇心，亦或，为了让人们生出同情和鄙视，以至于漠视这些原本属于自然界的生灵？之由的疑虑太多了，这缘于一种思维习惯，总是换位思考，譬如：世界有没有可能在下一个世纪完全颠倒过来，不再是人把动物关在城市里，而是动物把人禁锢在森林、草原和荒漠中？
之由买票，他没有注意卖票窗口上贴出的新票价，直接递入两元，不料黑洞洞的窗口内遽然飞出一声轻喝：四元！之由听着这声轻喝，不由一惊，倒不是翻了一倍的票价吓住了他，而是在生活的疾变面前，他又一次感到了措手不及。之由脑间闪过一幕，在A城考察时，一位陪他喝酒聊天的小姐，临别时，突然在他上衣口袋里塞了几张百元大钞，之由当时大惊失色，他局促地追问对方：“这——，这是干什么？”谁知，小姐一挥手，吐出一口酒气，拍拍他的肩，以一种又快乐又不屑的口吻说道：“收下吧，给你的小费。”至今，这几张百元大钞仍被之由夹在一个硬皮笔记本里，之由不知该怎样对待它们，它们像一个耻辱，更像几声对这个世界的嘲讽。然而，不管是耻辱或是嘲讽，它们能改变这个世界什么呢？
走进园内，使人不适的腥臭味淡了下来。
动物园如同大自然，在草木越渐寥落的秋末，呈现出一种俯首认命的归顺和谦卑。每间动物的居所，多多少少都落着一些或圆或扁的枯叶，一只浑身疮斑、颜色灰暗的梅花鹿无所事事，看了一眼之由便低下了头，蠕动嘴唇，寻觅着地上的落叶，仿佛吃是它排解孤独的唯一途径。之由放慢了脚步，大而无神的眼睛渐次从身边熟悉的动物身上掠过。这些动物，不管年轻或衰老，美丽或肮脏，似乎都传染上了一种人类流行的疾病——抑郁症，浑身仅有的洁净之处——眼睛，流露出千篇一律的漠然和不信任。
秋天之前，之由常在动物园遛达，也就早已熟识了这种眼神，不仅如此，如果偶尔从某个镜面端详自己，之由会从自己的眼睛里看见同样的神情。之由倒是希望自己真得能够拥有一双动物的眼睛，这样一来，他便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打量和思考这个世界了。这种渴望若隐若现，并由来已久，就使得之由时常恍恍忽忽，从而产生了一种错觉——认为自己是一只飞离人群的鹦鹉，或是一只黑色的老山羊。
动物园没有什么变化，狼窝里少了一只狼，秃鹫笼里只剩下一只孤零零病央央的老秃鹫。然而，即使是这些变化也与从前毫无异样。一片思绪涌来，之由感到，动物园里，时间仿佛停止了，事事物物犹如展览馆中的陈列物，除了落上更多的灰尘，几乎没有变动。但动物园外，外面的世界却瞬息万变，变得时而让他措手不及，时而又令他感到陌生。之由看着动物们冷冰冰的表情，一时之间，便为一个突现的思索所沉迷。他想，恰是动物园里的这种迟缓的变化，以及诸如此类如出一辙的变化，才给了他若许安慰和启发。疾驰着的外部世界，其逐日追风的变化之下，实则上演着与动物园里的缓慢相同的处境，事事物物皆朝向一个更古不改的归宿——死亡，或疾或慢地行进着。只是，紧接而来，之由又生出另外的疑惑，外部世界的疾变是在加快还是在延迟己身的灭亡，亦或，它们意识到了这种无可避免的结局，从而以一种表面的狂欢来掩饰内部的恐慌？问题的答案深藏在之由的身体里，就像他的那些难言之隐，至今不曾有过彻底而清晰的解答。
时间接近中午，空气里流淌着一种灰色的、懒洋洋的暖意。野猪、狐狸、狼、野马、驼鸟、熊以及狮子，不约而同，又无可奈何地靠在笼子与围栏的最里端，接应着天空的沉翳下，短促的温暖。
之由看见了白猩猩，和它怀里那只永不消失、忠心耿耿的旧轮胎。
看见之由，白猩猩无动于衷，仿佛之由与那些自其头顶而落的树叶并无区别。或许怀抱旧轮胎坐在墙角已久，为了缓和身体的不适感，白猩猩稍稍侧过身子，躲开了之由的目光。之由问过饲养员，这只猩猩缘何长有一身白毛，然而，饲养员与之由一样困惑，无法解释几年前这只猩猩的毛色为什么突然由黑而白，本地专家曾做过多种推测，观众也议论纷纷，但是，这一切除了使白猩猩更富传奇性，并让动物园赚得更多钞票之外，白猩猩的变异至今仍是个谜。与此同时，随着人们兴致的减淡，此事已少有人关心了，至多，一个孩子会在铁笼子前问一声他的妈妈：
“妈妈，猩猩为什么是白色的？”
“因为它老了。”
“可是，电视上的猩猩老了也没有变白啊。”
“也许，它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吧。”
如此这般的疑惑总是不了了之，孩子的好奇心也总是消匿在白猩猩并不浓密也不干净的白色毛发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