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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三娘说:

一场雨,落落停停,竟十来天不晴。我在屋内困顿无聊,便绣绣花打发光景。才绣花瓣的时候,张目来说老妖婆跟好几国的洋人开战了,说是谁杀一个洋鬼子赏五十两,杀一个洋娘们儿四十两,杀一个洋兔崽子也能得三十两,够买一车小米的了。等我绣花绣到花蕊的时候,张目又来说好几国的洋人占了京城,老妖婆子吓尿裤子了,拉着窝囊废光绪跑走了,跑到什么地方,谁都不知道,把个京城就这么拱手让给洋鬼子了。

我坐不住了,心里起火,恨不得往京城走一遭,亲眼看个明白。林驿丞将我拦下了:“京城现在死人无数,都说义和拳刀枪不入,谁料洋鬼子一个枪子,就从前胸入,后膛出,他们栽地下就咽气了。那些黄花闺女和小媳妇更是让洋鬼子奸的奸,杀的杀。你去,岂不是送死吗?”听他一说,我更是急得火烧眉毛。听张目说当下我的样子是:一头乱发,两鬓蓬松,宛似钟馗下界;双眉倒竖,杏眼圆睁,犹如罗汉西来。想跟恩主联系,又联络不上,如浮云在空,没有着落。张目也不十分上心,只顾得跟林驿丞他们几个加固院墙,以防洋鬼子杀将进来。前几日,就有一拨洋鬼子经通州城进的北京,我兜里早备了砒霜,一旦他们进驿站,就先宰他几个,然后自尽……西厢墙上不知是谁写有一行草书,翰墨淋漓:杀一个够本,杀俩赚一个。落款是“死不怕”。有人要涂抹,张目却不让,极力护惜着,谁涂抹就跟谁玩命。

我问张目:“可是你的手笔?”张目连忙说不是。我哼了一声道:“就知道你没这个胆色。”平时没有话说,也要过来跟我兜搭几句的他,这时候反倒顾不上理我了。白日睡,一到夜色深沉,就来了精神,跟林驿丞他们骑在墙头上放哨。我问他们这是做什么,张目说:“老妖婆在逃跑的半路上发了旨意,把杀洋人的罪过都推到义和拳的身上,并要剿杀拳民。林驿丞怕拳民跑驿站来避祸,给洋鬼子留下口实,趁机闯进来。”

这消息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问道:“这么说,是老妖婆翻脸了?”张目说:“她天生长了一张狗脸,说翻就翻。”现在,在通州城里的街上,耀武扬威的是那些个洋教士和信洋教的教民了,进铺子拿了东西不给钱是常有的事,掌柜的也不敢跟他们争竞。过去义和拳做坛口的寺庙,也叫他们一把火烧了。不管外面多么热闹,林驿丞也仍把我们囚在馆驿里,不许出去;我们一肚子的怒气没处发泄,就喝酒,喝了酒就骂街——骂老妖婆自作聪明,因为洋人反对她罢黜光绪,她便跟洋人作对;现在见洋人大兵临城,尿了,就夹起尾巴逃跑,连江山都不要了。总之,怎么解恨怎么骂。一天,张目醉了,我送他回房。他竟摸着我的腮说:“我的好人儿,听说老妖婆和光绪往山西去了,我俩追上去,杀了他们两个祸害,另立明君如何?”他这一番话正合我的意,我却受不了他的轻佻,推了他一个跟头,就跑走了。那一晚,我的腮滚热得跟发烧一般,自己摸着都烫得慌,真想恨他张目对我太鲁莽,奇怪的是,却又恨他不起来。唉,终是俗念未断,不能超脱,我不禁怨自己好没出息。

转过天,我羞答答地提起昨日他酒后失德的事,他竟全然不知,矢口否认,看样子,又不像是使滑头。我们合计着乔装改扮混出驿站,去刺杀老妖婆。张目问:“我们这么做,要是恩主不应呢?”我说:“废话,若要找得到恩主,你我何必还用得着擅作主张!”我俩虽说是暗自准备,还是叫林驿丞看出了苗头。这老家伙是属猫的,有一点腥气,他就能闻到。他警告我们:“老实给我待着,外边还要乱上一阵子呢。”

林驿丞的确没有说错,义和拳简直是腹背受敌,不光洋鬼子要杀他们,就是老妖婆也躲在一个什么地方发号施令,下旨要灭他们。凡支持过义和拳的大小官员也一并处死,这般凶险的话,任你是铁石心肠也要动气。当初支持义和拳不恰恰是你老妖婆的主意么?各种恼人的消息,雪片儿似的飞来,气得人嘴上直起燎泡,似老妖婆这样罪恶深重的老娘们儿,留她在世上何用!我一天到晚往书铺跑八趟,书铺就是大门紧闭,不见黄老板的人影,兵荒马乱,我不禁替他捏着一把汗。这些年,黄老板都是与我定期面见,他是个爱说笑的人,见我就总唱:说什么唐朝杨妃武则天,说什么月里嫦娥离广寒,说什么莺莺风雅梨花女,说什么春秋西施汉貂蝉,比起你,差得远……逗得我笑个不停。

我与书铺黄老板的往来,馆驿中人一概不知,就是张目也蒙在鼓里。一天,张目见我从书铺出来,还问呢:“你去那里做什么?”我说:“找书读。”张目说:“何必舍近求远,王品什么书没有,还值得出来找?”

书铺的黄老板实在算得上是个奇人,每次我踏进书铺,他头也不回便说:“听得环佩之声,就知是石榴姑娘驾到。”不待我开口,他又知道我要问什么,就抢先回复。我说:“难不成你能掐会算?”他说:“天生的。”我身边的奇人还不止黄老板一个,静怡师父也是。居于花木竹石之中,胸中却有丘壑,天下事没有她不知道的,就连我的心事也瞒她不过。我说:“你一个出家人,懂得什么风月,懂得什么情?”静怡说:“出家人也是人,北地胭脂也好,江南娇娃也罢,心性总是相关的。”那么正好,就便我与她请教一下,义和拳一事该如何了。她说:“无非是多杀些个人,多割些个地,多赔些个银子,好买洋人的欢心,到了,她老佛爷还依旧做她的老佛爷。”听她这么说,我只觉得四面吹风,凉透衣襟,虽是盛夏伏天,却觉寒气逼人。拳民一闹将起来,静怡师父的小庵就不得安宁,人来人往,静怡竟日竟夜伺候拳民吃喝,终于累病了,一下子清瘦了许多。

我便将她接进驿馆里来将息,静怡先是不忍,总怕叨扰我,让我照拂;我好说歹说慰勉她一番,她才答应。林驿丞见她举止文雅,又懂诗书,对她也是十分客气。我提醒静怡道:“你要当心林驿丞,离他愈远愈好。”静怡还纳闷,问我为什么。我说:“这人最是没个正经。”静怡却说:“我见他性情很是方正,怕是你冤枉了他。”再三劝她,她都不以为然,我也没法。

我只好处处留意些,好在林驿丞对静怡倒还规矩。镇日在前厅忙于杂役,朝迎新,暮送旧,不曾发现他有什么私奔夜渡、窃玉偷香的勾当。抽出空来,他还总往家跑一趟,看一看景儿。码头上这几日洋鬼子增多了,出入城门查得也紧,说是要查流窜的拳民罪臣。领头的是个叫曹七的教民,他指认谁,洋鬼子就抓谁。馆驿中人有一肚子怨恨,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大家都嘟噜脸子闷坐。静怡劝我:“沉下气来,你若轻举妄动,杀他几个解了恨,通州城百姓怕是就遭殃了。”我问她:“我何时说要杀人来着?”静怡道:“你眼睛里头都写着呢。”我说:“就是我有杀人的血性,也怕没有杀人的力气。”静怡道:“骗谁呢,看你小巧玲珑,可十八般武艺哪样不精通?”我心说:这小妮子简直是太聪慧了。虽说她装扮得十分素朴,但毕竟是少女,眉目间的秀色掩也掩不住,连张目也不免多看她两眼。我就警告他:“当心眼珠子掉下来,这么瞅人也不怕人家笑话。”张目还跟我装无辜,不过,总算知风识趣,再见静怡赶紧把眼闭上,仿佛睡了的模样。静怡知道张目要来,也都尽量回避,总推说:“我乏了,你们跟客人聊吧。”临走,还冲我挤咕挤咕眼,似是说:莫忘了,你又欠了我份人情。我知道我的小聪明敌不过静怡的伶俐。她若是还了俗,稍加打扮,好里说是个大家闺秀,顶不济也是个小家碧玉,体态婀娜地在街上一走,非叫世上的蠢汉子惊羡煞。

这天傍晚,张目又来了,告诉我那个帮着洋鬼子抓人的曹七不见了,洋鬼子正到处找呢。我一边剪着烛花一边说:“那有什么,八成是他爹妈怕他得罪人,把他领家去了。”张目说:“他没爹没妈,就光棍一条,平时就住在教堂里。”我委实诧异了,说道:“难道是他遭报应了,可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不怕砍脑袋吗?”张目挠挠头皮说:“说得是,我也纳着闷呢。”

我叫张目再查,其实,我也处处留着心。那天一早,懒汉子们都还在偎窝子,我就伴着静怡踩着露水遛弯儿。过假山的时候,静怡向我摆摆手,叫我过去:“你看看这个。”她手里举着个金十字颈链,我问她是从哪里得来的,她说是在地下捡的。我摆弄半天,不知这是做什么使的。静怡却问我:“你们这里有谁信洋教?”我说:“没谁信那个。”静怡说:“那就怪了,这个只有信洋教的人才戴。”我心里咯噔一下子,难道会是失踪的曹七所遗落下来的东西吗?曹七所遗落下来的东西又怎么会出现在驿馆里呢?我将颈链藏在袖子里,匆匆拉静怡离开这里。我怕杀曹七的人就掩蔽在附近,随时跳将出来杀人灭口,我死了倒没什么,我的这个差事本来就是提拉脑袋的干的。可是,静怡平白无故受了牵累就未免太冤了。进了屋,我嘱咐静怡千千万万莫将捡到颈链的事讲出去,静怡何等聪明,立马应了。我才心神略定,催她饮茶歇息。我独自坐下来,慢慢理着思路,猜测究竟是谁将曹七宰了;想了一个够,觉得人人都有嫌疑,又都无从确定,终是没个结果。心里急得不行,又不敢露出马脚,生怕弄出祸端来,便只得悄悄找来张目商量。

张目闻之,欢欣鼓舞,笑着说:“似曹七那样的汉贼早就该杀,只可惜——”我问他可惜什么,他说:“可惜不是我亲手杀的他。”我要他休得再说,免得有耳目听了去,张目道:“驿馆中哪一支哪一派的耳目顺风都有,就是没有洋人的耳目顺风。只要不是洋人,恐怕都想杀掉曹七以慰祖宗,这一点你尽管放心。”他这么一说,我略微点了点头,倒是这么个理。

张目又给我讲了好些个稀罕事,说慈禧太后逃跑前,居然把光绪最宠爱的珍妃用红毡子裹了丢井里,饶这么着,还说便宜了珍妃,赐她一个全尸;等光绪赶来,要待援救,已然不及,老妖婆强拉硬拽着光绪出了德胜门,只四五百亲兵护驾西行……张目一走,静怡从内间屋闪身出来,我跟张目所说的一切,她都听见了。她笑道:“你这个张目小哥简直就是个小诸葛,没他不知道的。”我告诉她:“馆驿八面来风,消息也最是灵通。”

义和拳都闹过去数月有余了,书铺的黄老板仍是碰不上,这让我十分不悦。想去京城直接找恩主讨主意,显然不妥。不说林驿丞日日盯得紧,就是静怡师父天天守在身边,也容不得我在外闲走。我心上踌躇不决,不知怎么办才好;静怡倒是比我悠闲,常常在假山园内吟诗散步。寻常我还陪她,久了,也不大耐烦,由她去了。偏巧,有一天,叫林驿丞给遇见了。他将我叫去,一脸阴云一脸雾地说道:“驿馆毕竟是办差的地界,生人出来进去的总是不便,传出来于你于我都不利。”

我赶紧说:“知道了。”

往后,找些理由不再让静怡乱走,只在我的小院里溜达,别出月亮门即可。一天,我跟静怡说:“昨夜我做了个梦,梦见有人在深井里叫我名字,听声音熟得很,趴在井沿往下一瞅,黑黢黢什么都看不见。我想问他是谁,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将我急坏了。结果,一急给急醒了,正见冷雨敲窗,辗转床头,心里头很不是滋味,觉得特别憋闷得慌。”

静怡劝我道:“梦都是反着的,梦吉兆凶,梦凶则反而是吉兆,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你不必疑。”尽管她这么说,我一丝丝也未觉得释然,黄老板一日不露面,我就一日悬悬望眼,如度三秋。我心如同断线的风筝一般,没个归宿。静怡这么个超凡脱俗的人儿,一不思春耕夏耘,二不管秋收冬藏,还非拉我四处游逛。

无奈,我只好实话实说,将林驿丞说的话一一告知与她。静怡虽属女流,倒还慷慨,说林驿丞言之有理,自己来驿馆本是避祸,怎能一门心思取乐?自此她再不出屋,跟我一待就是半拉月。两两相面的滋味实在难熬,闲居无事,只好绣绣花、纳纳鞋底子解闷。我怕静怡怪罪,就说:“委屈你了,过得这般冷清。”静怡坐到我身边说道:“我早冷清惯了,你莫忘,我本来就是个世外人,守着布衾纱帷、竹椅板凳持斋念经正相宜。”

刚过些清净日子,一日才要熄灯,准备钻被窝,偏这时候有人敲窗。静怡托故入内室而去,我捅破窗纸一看,外面站着的竟是我找了好久都没找到的黄老板;便借驿丞唤我为名,告诉静怡一声,就悄悄地跑到屋外。找个隐蔽处,劈头便问他:“你究竟躲到什么地方去了,让我好找?”黄老板垂着他的头,用手拈弄他的衣带,默默的一句无言。我催他:“你倒是讲话呀。”黄老板渐渐地抬起头来,泪流满面,喃喃自语道:“都说天下乃天下之天下,有德者居之,然事实非也……”他只是一阵伤心,一阵啼哭。

我早等不及了,摇着他的膀子,一声连一声地问他:“快说,倒是出了什么变故了?”他这才说:“恩主亡故了。”

李耳说:

我的耳朵一天都没得闲,先听说朝廷在跟洋人议和,后又听说西佛爷和光绪帝即将还朝。先是不信,后见洋人陆陆续续都已撤走,还听说光绪帝身子弱是弱了一点,倒也无大碍,我心稍安。本当高兴的事,却见驿馆上下个个皱紧眉头,郁郁的样子,没有一丝的喜兴,心里有几分奇怪,又不便多问。

听说京城早已净水泼街、黄土垫道,准备接皇上和太后,可惜我不能亲自去迎一趟。我寻思:反正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光绪帝康健,还怕熬不死她老妖婆不成?我琢磨着怎么也该痛饮几杯,庆祝一番,表表心意才对。

我求王品招呼林驿丞一干人同来相聚,王品纳闷:“头些天你还愁眉不展,怎今日又要摆酒设宴?”我说:“你难道盼着我总愁眉不展下去吗?”王品道:“说笑了,得,我去叫叫他们,你尽管备酒吧。”我晓得他是答应了,但也不知林驿丞他们是不是赏我这个脸。我嘱咐厨子办一桌顶好的酒席,钱不论多少。还好,到晚间,人头真都聚齐了。大家与我只四目相注了一回,却都未多嘴,纷纷落座。突然间,三娘嚷嚷着就来了:“谁摆酒,都请到了,偏就不唤我?”没等我来润色,王品倒先说了:“还不是怕你架子大。”三娘则说:“吃吃喝喝,就是孔夫子活过来,谅他也不会推脱。”贫嘴了一阵,单独又给她设了一桌,这时候,我才注意到三娘身后还有一位,很是眼生。三娘引荐道:“这是静怡师父。”我忙跟她寒暄两句,发现这位师父秀外慧中,博通文武,就有几分疑她;再端详她的手,本该软软的柔荑纤手,却略显粗糙,我就愈发地疑她了。三娘说我:“你只管盯人家作甚,敢是要劝她还俗吗?”静怡师父一把捂住她的嘴:“你打莲花落似的说个没完,不怕累掉下巴吗!”众人都笑。饮酒时,我托着腮,光是注意静怡师父的举止。她真的是个出家人,真的只是来驿馆避祸的吗?张目说:“你们看李耳兄的那个样儿,纹丝不动,哪像个做东的。”我正想得出神,他一说,我赶紧起身挨个斟酒。

酒过数巡,菜过几味,林驿丞等人都已开始有了醉意,我却不敢太过贪杯,怕露馅。前不久,我杀了曹七本来只是一时冲动,断不是仗着一己的见识和才智行事的,一是因光绪帝被幽禁,二是曹七狐假虎威的样子着实可恨。于是,趁他喝了几杯酒,脚步踉跄地回教堂的途中,将麻袋扣他头上,一阵闷棍把他打死,然后拖进驿馆,准备找地方掩埋。谁料想,转身拿铁锨的工夫,曹七的尸体竟不翼而飞。我寻了一会儿,寻得心焦,惊出一身冷汗。听鸡叫几遍,知道寅时已过,卯时将到,只好匆匆离去,但心内恐惧排浪一般,直鼓三千尺,按捺不定。

驿馆简直怪得出圈,先是文良老爷说没了就没了,跟手曹七的尸体眨眼又不见了,你说奇是不奇?我将驿馆里的人翻过来掉过去都合计了一遍,偷尸体的可能性都不大,除非他吃了熊心豹子胆。躲都躲不及呢,谁肯蹚这道浑水来?不期然这时候碰见了静怡师父,看她柳眉杏眼,梨面樱唇,没有一丝女菩提的样子,精明透顶。都说女人有色的未必有才,有才的未必有色,又有才又有色的未必有德,像静怡师父这样貌似有色有才又有德的未必没有些来历。不然,她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我丢曹七尸体的这几日来?一般人见她千娇百媚,身子早就酥了半边,而我只拿半只眼看她,防着,自然也就疏远她。摆酒后的一日,我出外散步而归,却见静怡师父正在廊下站着,似候着我。我忙请她屋里坐一坐,她说:“外面太平了,我想我该回小庵了,叨扰了这么久,特来致谢。”我说:“不妨事,何必这么客气。”静怡师父临走还说:“小尼贫困自守,改日李耳兄闲来光顾,定会令我庵蓬荜生辉。”她倒说得我红了脸。我也很想抽空去庵里瞅瞅,探探静怡师父的虚实。隔几天,去了一回,却看见庵里静悄悄的,没什么烟火。又隔几天,再去,还是没人,一时不晓得是什么缘故,就问三娘。三娘道:“那庵叫义和拳糟蹋得不成样子,她四处去化缘,要重修一下下。”我没得说了,心里头踏实了些。三娘却取笑我:“你是不是对她动了凡心?”我笑道:“即便动凡心也不对她动,娶了她,还不得天天叫我斋戒沐浴,焚香点烛,烦也烦死了。”三娘撇撇嘴:“人家没烦,你倒先烦了,若你真的唐突了,她非得砖头瓦片雨点一般将你打出来。”我说:“最好两便。”这时候我见三娘这个胭脂虎瞪起眼来,赶紧溜号,生怕她的粉拳玉掌加到我的身上。

光阴似箭,不知不觉已到转了年,朝里仍是老妖婆垂帘,而光绪帝还没享受到“静鞭三下响、文武两边排”的待遇,郁闷更加了一分,不禁整天价垂头丧气,随便溜达来溜达去,不意间竟又溜达到静怡师父的庵堂中来。

静怡师父出来见了礼,让进我去,咬着樱唇笑道:“久已不见了。”我四下转了转,凑趣道:“清新雅致,庵堂果然焕然一新了。”静怡师父冲我一笑:“也就是草草整治了整治,不及你们驿馆万中之一,你就莫怄我了。”说着,领我四下里走了一遭。不知她怎能在那么个冷僻之处耐得孤帏寂寞,独枕凄凉?

不觉已过两个时辰,我想喝上一杯茶就走,拖久了怕人多想。偏这会子有香客来,孝巾布服,大概是为丧礼佛事而来。静怡师父道:“瞅瞅,好是不巧。”我忙说:“不碍的。”静怡师父说:“你明儿来,我还有话问你哩。”见她风姿秀曼的样儿和温存的眼神,我心止不住地跳,不知她有什么话要问我。回来时,我嘀咕了一道,唯恐着了她的道,让她作践了。可是夜里睡下,一宿都梦见跟她脸儿相偎、腿儿相压、手儿相持,总之都是些说不出口的风流光景。怪就怪我不长进,落入她的陷阱难以自拔,最好的手段就是再不见她,眼不见,心自然也就不烦。

天一大亮,心里又长了草,吃了些点心,就信步上了大街。两条腿仿佛由不得我管它,转了几个弯子,早望见静怡师父庵堂的青砖瓦舍,我又犯犹豫了:进不是,不进也不是,磨了不知多久。偏巧静怡师父出来送客,碰了个正着,赶紧将我让进去,坐在椅上吃茶。我闷头等着她来问话,她却只面红过耳不吭一声;我不敢多想,怕想邪了,就只好挑些无关痛痒的闲话儿跟她磨牙,心里急得跟什么似的。末了,实在是装不下去了,抬起头来涎脸问道:“不是说师父有话要问吗,也不知要问些什么?”

静怡师父起身闭门,回转来直勾勾地瞅我。糟了,这不是好兆头!我想将门重新打开,以示我绝非妄贪花柳之人,怎奈屁股沉得抬不起来,似粘上了一般。静怡师父一步一步挨过来,我慌得不知如何是好,窘得宛若小耗子——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我心说:现在要是眠中就好了,惊醒过来不过是梦赴阳台,虚惊一场……

静怡师父笑问:“你慌个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我辩说:“我没慌。”她挨我太近了,一缕幽香沁人心髓。她突然变了脸:“你知道林驿丞是什么来路吗?”我没想到她问的会是这个,一时懵懂,赶紧说:“林驿丞就是一个驿丞呗。”静怡师父笑道:“我且教你瞧一个东西。”说着,拿出一个玩意儿让我看。我留神瞅了瞅,竟是洋教士常带在脖子上的十字颈链。她接着说:“这原来挂在泼皮曹七脖子上的,我却在你们驿馆后院发现的,显见是你们的人把他杀了。”我不禁一惊,忙低下头来。

我言道:“这可不是说着玩儿的。捉奸要双,捉贼要赃;捉凶嘛,也要见尸才行。”静怡师父说:“尸体必在馆驿之中,想找,总能找出来。”

我听说尸体并没有落在她手上,心放下了一半,便说:“就是找到尸体又能怎样?还能将他绑缚辕门,军法从事吗?”

她说:“闹个明白总是好的。”

我问她:“你倒是不是个出家人?”

她却反问我:“是怎样,不是又怎样?”

我急中生智说:“也是想闹个明白。”

她笑了:“你学舌倒快。”

我突然觉出她的可怕来,如此有算计的人,怕是什么乘隙跃墙的事都做得出来。我越想越怯,就仿佛失了三魂走了七魄一般,急于脱身,她却拦住我,眼光一闪道:“我怀疑林驿丞便是那个杀人凶手,你若不信,我情愿跟你打赌。”我问她赌什么,她说:“你盯他半个月,要是不见有异动,我欠你素餐一桌。”我左右为难,应不是,不应也不是,只好打岔道:“林驿丞是我的属上,他要发现我盯他的梢,还不得给我个端茶送客。”静怡师父道:“你用不着去盯梢,只需拿耳朵听就是了。”我心里碾盘似的磨过来转过去,不知该不该与她和手,她确有薛涛的文雅,苏小的风流,只不晓得有没有香君的气节。

见我不语,静怡师父长叹道:“世事如棋,人情变换,国难当头之际再噤若寒蝉似的苟存,真真令人齿寒。”我问她怎样才算活出个人样来,她说:“改天换地。”这口气太大了,我故意说:“我可没那么大的抱负,只想学信陵君沉迷醇酒美人,不与魑魅魍魉同流合污就可以了。”静怡师父捂住嘴嘻嘻直笑,却不明言,至今我也不知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从庵堂出来,心下仍是怅怅的,不觉漫步到码头上,见一艘蒸汽船停靠在那里,突突喷黑烟,在东洋常见到,而这里的人听说这船一不用艄公摇桨,二不用纤夫拉纤,都来看西洋景。

我有无限的愁思要缕一缕,却头绪纷繁,一时捯不出线头来。进了驿馆,我就问差人:“你们见到驿丞大人了吗?”差人说:“家去了。”我哦了一声,突然一拍脑袋,心说:管他驿丞何去何从呢,碍我蛋疼?难道我真的灌了静怡师父的迷魂汤,由她指派?一个小女子就能拨弄得我团团转,简直太没出息了!我掉头走到王品的门口,向门上弹指三下,王品探出脑袋来,我说:“走,听戏去。”无奈王品犯痔疮,正撅着屁股趴在炕头上,我只好一个人逛戏园子。半截腰,王品却又追了上来:“趴着也闷得慌,散散心兴许还好些。”我问他:“你的屁股能坐椅子不?”他说:“那就欠着点屁股呗。”我逗他说:“得痔疮总比得口疮强,饿不着。”王品也是个嘴上不吃亏的主儿,立马还我一句:“赶明儿叫你痔疮、口疮一块儿得,解腻味。”取笑了一会儿,方进戏园子,早有下人在阶台上迎着……

王品说:

本不想跟李耳同去听戏,但是见他像是一肚子心事的样子,我想还是陪陪他为好,顺便探探他口风,我千不怕万不怕,就怕杀曹七那档子麻烦东窗事发。刚一进戏园子,只觉得里面金灿灿、明晃晃,台上台下华丽非凡,屋顶子上挂得一溜红灯笼,更透着喜庆,义和拳跟洋鬼子糟蹋的痕迹一丝都已不见。扮青衣的小妞在灯光下更显得娇小可爱,一出场,我就给她个碰头好。

李耳一脸木然,我碰碰他的膀头子说道:“这小妞像才出笼的甜糕一般,你不想咬一口?”往常时节,他早就与我唇枪舌剑了,这一回,却只回了我一句:“你馋得慌,你便去咬。”

听着台上的锣鼓家伙,瞅着台上的唱念做打,神儿却早跑了,又围着前些日子的那事转悠起来。那是个晚上,我见李耳扛着个麻袋进来,放在假山后边就去拿锨;我凑到跟前想瞅个究竟。未料一解开绳子,麻袋里的人一个劲动弹,揪出来一看,竟是泼皮曹七。我想,要是让他逃脱了,李耳非吃官司不可。于是,我将他拖到荒僻处,一刀了结了他,草草埋了了事。要说起来,曹七这小子确实该杀,可是闹到官府去,毕竟是人命案子,也轻饶不了。况且头年闹教,朝廷赔给洋人不少银子,大户人家都得摊钱,犯了法的更要拿大价钱来保命;银子够数了,才不致打板子、枷号、脖子挨一刀,所以这事必须得缜密,连李耳我都没敢透气。我还跑到庙里许了愿,盼老天保佑。幸好不久洋鬼子就撤了,曹七的事也没人再提起。我以为就此风平浪静,又备了纸马、香烛到庙里烧香还愿。不知李耳嘟噜着脸是不是跟这件事情有点什么关系。

我问他:“老兄,为何不乐?”

李耳道:“我有点心事。”

我又追问了一句:“敢问什么心事竟让兄长愁眉不展?”

李耳长叹一声:“自古英雄不胜屈指,皆被妇人所误。”

闻听此言,我方知惹他心烦的是一笔风流债,也就淡然了。我等希图上进者,岂可妄生淫邪之心,你李耳进退维谷自是活该,那么多天大的事你不往心里去,偏在朝朝作乐、夜夜成双上动脑筋,太懦弱了。我听说八国鬼子把北京糟蹋惨了,老佛爷回来,见圆明园烧个精光,忍不住直流泪。我知道很多人都戳老佛爷的脊梁骨,要我说,即便有些不是,也都怪在李莲英那班阉人身上,都是他们使坏,来让老佛爷背黑锅。老佛爷不待见光绪也是正常,堂堂一个天子,拿不起放不下,还一身的病,难怪在金銮殿上老佛爷坐在宝座上,而让他坐黄缎子小矮板凳上呢。

上中轴戏的当口,伙计端上点心茶汤,我又给后台叫了一壶上好的碧螺春。不大工夫,戏班的班主就颠颠过来客套两句,让我三言两语就给打发了。

李耳说:“若是坤角来谢赏,你怕就不这么冷落了吧?”

我问他:“不冷落,还能怎样?”

李耳说:“还不得上上下下瞧个饱。”

我说:“你肚里的京货挑子里没什么好货色。”

他却说:“你的老佛爷那里都是好货色,听个戏,也比你我自在些。据说,在戏园子里设个卧房,听戏听倦了,躺下就睡,唱戏的还得照唱,要不价,锣鼓一停,她老人家又醒了。”

“难道老佛爷只是我一个人的老佛爷吗?”我将手搁在他脖子上,“再嚼舌头,小心你的狗头。”

他说:“嗻。”

我找伙计要了一包美女牌洋烟卷撕开,捏出一支来,塞进他嘴里:“给你堵上,省的胡言乱语。”

李耳拿出个玳瑁烟嘴儿,将纸烟插上才抽。

突然打杂的吆喝一嗓子:“快打帘子,许爷、陈爷跟杨九爷来了!”

几个信教的小子大摇大摆地进来,还裹着俩仨粉头一起,前头两排的人都赶紧让座,他们几个就大模大样地落了座。

那个开镜子铺的许某,竟让粉头坐他怀里。他将手伸入小襟里摸她的双乳,粉头也不恼,居然嘻嘻地笑。李耳说:“快走吧,再不走,我非得跟他们干一仗不可。”我也瞅着几个洋奴才不顺眼,一团火直透胸襟,欲发作又多有不便,好容易把中轴戏听完,起身出来。回到馆中,约莫是晚饭时候,也没胃口,一灯如豆,呆坐发痴。服侍我的那个吕娘问我吃了没,我问她厨下预备了什么,她说是牛肉,我说:“不是不让我们吃牛肉吗?”这是满人早年定下的规矩,因为牛能耕作,种田人不可或缺,宫里宫外的当差一律不让吃它。吕娘说:“我的少爷,都什么世道了,还有这般讲究?”说得我又心寒了半天,大清国真的就要走到头了吗?

夜来,我光在当院转磨磨了,以消遣襟怀,寂静中突然听见不远处张目的角门呀的一声响。我探头定睛一看,竟是三娘身形一闪,旋即推门进去,就将门轻轻掩上。我想:他俩果真有一腿。也是闲得慌,便要捉他们的奸,将来逗他们一逗。我踮脚过去,隐身在窗外,却听见三娘嘤嘤地在哭,哭得好不伤心,张目则在安慰她。这倒吓了我一跳,恐怕屋里知觉,又连忙跑回到自家房里去,吹熄了灯,一头钻被窝里,装作睡觉的样子。

我的枕头跟老佛爷相仿佛,也装的是茶叶,闻着清香还能生津化痰。我又在放枕的位置上掏个窟窿,便于倾听门外的动静。可惜我不是李耳,一睡去就是暮鼓晨钟声闻九天我也照睡不误。料想这会子张目一准是贴着三娘的香腮,捻着一双金莲把玩不已呢。到了,我还是忍了忍欲念,找出一本书念,逼自己做一个圣贤子弟。可是,我就是想不通,一向强梁的三娘哭什么呢?撒娇么?平时她穿的衣,梳的头,裹的脚都很素淡,不甚妖娆,或是深闺年事逸则生烦也说不定。寻常装出个正经样儿来,见了张目,眉眼之间自有一番说不清道不明的春情冶容。光景寒微的张目哪受得了这个,还不当下就酒醉花迷……要说他张目,除了眼力比我强一些个,真找不出太多非凡光彩来,好端端的一个三娘怎赛嫦娥一样偏偏奔广寒宫去呢?越想越想不出个头绪,头倒疼了,最后起来糊了一贴膏药才躺下。

横是后半夜了,我朦胧听到小脚走过的咯吱咯吱声,料是三娘跟张目已结了风月闲情,心中就如同打翻了油盐瓶子酱醋罐,说不出什么滋味来。一觉醒来,又后悔不及,暗骂自己既打定主张终生不娶妻不纳妾,又净想那些个不体面的勾当,岂不太过阴鸷了!况且张目平日与我还有些交情,起码吃喝不分彼此,即便是多年换帖的至好,也莫过于此,我竟背地打他红粉的主意,实属大不该。早上,见了三娘我不免讪讪的,倒是李耳嘴上没什么遮拦,直问三娘:“眼睛怎红肿成孟姜女一般模样,敢不是谁欺负了你?说来,我去行侠仗义一番。”三娘回道:“叫你识几个洋字码还可,论拳脚你未必是我的对手。”林驿丞也跟着凑趣儿,嘿嘿笑着说:“这话未必是虚。”大伙儿都笑,笑得李耳面红耳赤,而我始终羞惭无言,只管泡一壶酽酽的茶来喝。他们都偷眼瞅我,幸好没人过来问我什么,若问,我还真说不出口,羞也羞煞了。

闲暇时,林驿丞问我:“王老弟,你的嘴呢?”

我跟他打岔:“我把嘴丢上房了。”

林驿丞说:“取来去,没了嘴,你就不是你了。”

我一想确是,就说:“稍等片刻就取来。”

晌午头,几匹马倒下了,怕是得了时令病,耽误了使唤。后来牲口大夫来了,瞅瞅马粪蛋子说:“马肚里有了虫,开一服药,打打就可以了。”驿馆上下这才松了一口气,坐下来抽一袋烟,卖弄卖弄唇舌。林驿丞问我:“听说西佛爷现在天天也跟洋人串门了,洋人进紫禁城如同走亲戚?”我笑道:“你是从哪个村叟那里听来的?老佛爷见洋人那叫办洋务,行外交,也好阅历阅历,长些个见识。”林驿丞本来就是个山野莽汉,所知寥寥,说出话来没正经的时候多:“有人告诉我,洋人平时都赤着身子,不着一缕,遇到对劲的女人就地便云雨一番?”

一屋子人都笑岔了气,三娘干脆啐了一口,走了。我言道:“你说的那是洋牲口,不是洋人。”林驿丞还怪较真的:“那洋人到底何等样子?”我说:“你去问李耳兄吧,他是留过洋的。”李耳滑头:“是,洋人就是林公说的那样,在东洋,男女都在一个堂子洗澡。”林驿丞两眼瞪得溜圆:“真的?唉,早知这样我也该渡海留洋,大开一下眼界。”我心说:难怪你林驿丞宦海扑腾这么多年,提不了员外,升不了郎中,得不了京察,放不了府道。一句话,就是色害的。肝火弱,欲火旺,怎成就大业?任他个驿丞都已经是便宜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林驿丞虽没多少头巾气,却不乏江湖义气,能担事,自己就没少得他实惠,总得感恩才是。再则,林驿丞迷好歹迷的是娘们儿,总胜过那些抚台、藩台、臬台大人们花样翻新强些。那些混账王八蛋笙歌归别院、灯火下楼台的日子过腻了,在家养几个眉清目媚、雪白肌肤的俊童,着上花枝般的女装,起个春兰秋菊一类俗艳的名儿,供着龟奴的屁股当宝贝,更有甚的还要把俊童娶上房去做姨太太,以为时兴,不好喜这一口就不够气派。不晓得老佛爷知道不知道这些个,知道了一准得将他们踢出侯门,扒掉他们身上的蟒袍补褂。我们几个聊乏了,张目吵吵着要打牌,我拗他不过,只得答应了。

我说:“我在牌桌上总是输家,压根儿就不曾赢过。”

不知什么时候,三娘又回来了,她在我身后说:“要想赢牌,就得将袜子反穿,这办法灵得很。”明明是对我说话,她的眼睛却是望向张目的。我说:“既这么灵验,你如何不把这秘法告诉张目老弟?他赢了,叫他给你添些镜奁、脂粉和香水什么的。”三娘登时网起一对弯眉,瞪起一双娇眼:“我才不稀罕呢,给我,我也丢了它。”张目低头只是捂着嘴偷笑,不料让三娘瞅见了,狠狠地哼了一声,搬个凳儿离他远些,坐到我跟前来了。林驿丞吩咐人把四扇屏风挪过来,问他挪那行子做什么。林驿丞说:“总要遮遮耳目,一来生人,外边咳一声,我们就装着谈公事。”

我摸牌,三娘替我支招,竟连赢两把。三娘原本一个燥烈性子,宜喜宜嗔,出言也爽快,这几日却性情大变,突然变得温软软透着无限风韵。玩半截儿,三娘悄悄问我:“你怎不探一探静怡师父去,人家还问起你来着?”我说:“多咱?”她说:“就昨个儿。”我奇怪得很,心里暗自翻了个跟头:才刚见过的,说了一大车的话,怎又跟三娘有这番做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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