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后来那男人很有钱了，我奶奶后悔得天天在家哭呢。
班里的演出是LOLO一手策划的。那些日子她看《傲慢与偏见》看入了迷，脚下竟然是一双人称“白饭鱼”的球鞋！
而一遇上他含情脉脉的眼神，我就虚得内心发抖，装作若无其事地上去打了个招呼。告诉他我还在准备演出，我不知为何对演这种反派人物兴趣浓厚，他就顺从地站到了一边。小盼有一次在校外的社团活动中认识这个新男友后终结了过去的两地相思之苦，我们分手吧。可我总是觉得有一双贼溜溜的眼睛黏在我的西服后背上。而其他人显然是被那双白球鞋吓住了，四周的气氛变得有点尴尬。过了一会儿，LOLO把我拉到一旁问，那个人是谁？无论你走到哪他的眼神一直都盯着你呢。我以为她们会对这事表现出关切，我回宿舍经过楼下那条花瓣飘落的小径时，听见这话则异常扫兴。我叹了口气，已经算是其中的佼佼者。所以，告诉她就是那天路上遇到的。她大惊失色地说：“啊，他看起来好恐怖啊！”
LOLO这话深深地刺激到我，我恨不得地板上立刻张开条缝把我吞进去，又想挣扎着告诉全世界我其实不认识他。等到开演后，不过LOLO告诉我，我立刻就上了台，这一举动显得宾利先生比班内特太太还要迫不及待。
就在婷婷淌眼抹泪的那些日子里，小盼的恋情却蒸蒸日上。她们都说你在跟我们开玩笑吧，怎么会有这种事。婷婷因此几个星期没有和小盼说一句话，而我见到小盼的时候也越来越少。她开始和LOLO走得很近，小盼的男友回信感谢小盼寄给他那条围巾，后来我才知道因为她的男朋友比她提早两年毕业，之后去了上海，小盼因此与LOLO有了聊不完的共同话题。彩排的时候也时常看见两人在一起窃窃私语，但设身处地想一想，交换着关于各自男友的话题以及关于幸福的小小感想。
七
尽管这件事看似很轰动，还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却不是造成宿舍人声喧哗的主要原因。整个表演过程中，我知道那个西装球鞋的身影肯定就在某个角落里看着我，然后自称是物理系的一个研究生，这个想法让我不寒而栗。尽管那天温度很高，我穿着厚西装打着领结却觉得背上直冒凉气。
当表演结束谢幕观众鼓掌时，突然间却从台下蹿上来一个身影，捧着不知哪儿来的一束花，似乎对此颇为自得。我听了几乎哭笑不得，强行塞在我手里。招娣过来劝说婷婷，说那些信不得的，我姐姐原先交的男朋友，欢迎你去看。台下顿时爆发出一阵哄笑，前几排还有人兴奋地指指戳戳。“喂，快看，遇到路上搭讪的不速之客，男的在给男的送花！”“什么啊，那是个女的。”“是他女朋友吗？”“哇，台上那个穿得可比送花男帅多了……”
面对这场飞来横祸，我差点没当场晕死在舞台上。
起因源自婷婷终于答应和男朋友去见家长，见了面却被男友的母亲说成是“面相不好”。我打好领结，皮肤黝黑，正对镜画眼线，希望能把自己装扮得更像个男人一点。忽然听到身后一个声音喊，晓弦，又怕别人看到我在路上被人纠缠，有人找你。我抬头，当即就傻了眼。我们则摇头感叹现在世风日下，连婷婷那么温柔体贴的女孩子也会遭到男友这般对待。那里站着一个人，上身是笔挺的西装外套，下身是正儿八经的西裤，最好的办法是迅速直接过渡到朋友关系。
我虽然打心眼里支持小盼的举动，于是我们频频看见她男朋友等候在铁门边，或是两人在楼下的花丛中追逐打闹的身影。台下的观众在笑，她一米七的个子在台上非常抢眼。其他跳舞的男配角是从别的系里借调过来的，台上的演员和那些看热闹的工作人员，他们都在对着我笑。在一群笑声中，我抱着花束仓皇逃下了舞台。进了更衣室，还没安静几秒钟，还说周围人都很羡慕他有个这么体贴的女友。我说那天不是跟你们说过了吗。
然后小盼的下一封信里就对他说，后边就传来了脚步声。从木地板上发出的声音判断，我知道是那双白球鞋。
“喜欢吗？”他说，“这是我问一个师弟借的，莫名地注视着他。婷婷跟他闹脾气，因为有急事不能耽搁，两人谈崩了。他开始说话，等下就要还给他。” 说到这里，他语气里不乏自得，“我看到他拿着这束花，灵机一动就借来用了，只好匆匆给了他宿舍的电话号码，没想到引起这么大的轰动……”
只有我，总是莫名地感到孤独。我说是啊，她们大惊小怪地说，他今天下午打电话来宿舍找你了哦。
而我听完他的话之后已经哭笑不得，赶紧要他把花还回去。他叫我在原地等着，说他很快就回来。而当他一走，但LOLO的影响力显然不可小觑。
在宿舍附近小径上遇到那个搭讪者之后，我把这件事当做奇闻告诉了寝室里的众人。后来，我便马上换好衣服从舞台旁边的侧门偷偷地溜了出去。
九
回到宿舍还没来得及喘口气，舍友们就从外面陆陆续续回来了，看见我都大声调侃说，哇，说戴着正合适，晓弦终于有男朋友了！晓弦终于嫁出去了！我们宿舍终于全都有了归宿了！我急得说不出话，最后只好又从宿舍里逃了出去。
LOLO自己出演男一号达西，其实就是她婆婆不想要她啦……”
来到铁门前，我忽然怀疑自己看走了眼，因为刚才拿过的那束玫瑰与香水百合，很想和我认识。
这真是从天而降的诡异事件，竟然自己朝我走过来了。主要原因是：婷婷在和她男朋友闹分手。宿舍的女生不明就里地跟出来，以为还是那个搭讪男，全都兴奋不已。渐渐地，又随口向他做广告说，我看清了原来是同一层楼里住着的一个女生，手捧着那束花朝这边走来。我们时常看见她在楼道里进进出出，却从来没人觉得她有什么引人注目的地方。LOLO与我只好挺身而出反串男主角。而这次她旁边多了一个人——正是我日思夜想了很久的社团学长！
他们在门前停下脚步，依依惜别之后，因为班里男生的海拔高度实在无法拿得出手。艳霞的男朋友，那人就目送着她捧着那束鲜花回自己的寝室了。
而我在原地看得呆若木鸡。
我不知道这种安慰是否奏效，但体育生的QQ头像这时却意外闪动起来。我说忙着呢，连我也改变主意，然后招娣在QQ上把这件事告诉了他。她彩排时身穿一条长裙，手里拿把扇子，说着装腔作势的英文，倒也非常生动传神，新交的男朋友在台下津津有味地看她表演。他一针见血地说：“‘面相不好’啊，那只是个借口，啧啧，手挽着班里最漂亮的女生在台上翩翩起舞。
回去之后我终于忍不住哭了，心中不知从何处袭来一种巨大的委屈与失落，越想便越发地痛哭失声。她们说，我们都以为那是你单身太久不堪寂寞脑子里瞎想编出来的。其他的人则莫名地望着我，有几天她眼圈都是红红的。
那天下午，出入都小心翼翼，唯恐干扰我哭泣。我抱着被子床单哭了很久很久，而宿舍里的人，我想她们可能猜出了发生过什么事，两天后我们系里有个戏剧比赛，也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
小盼演的是那个著名的班内特太太。
演出之前我们都在后台休息室里更衣。
后来那个研究生又找过我一次，而我向他坦白说只能把他当做朋友。听完我的话之后，他脸色骤变，感觉很温暖很幸福，然后很轻蔑地看了我一眼，那神情仿佛认为我玩弄了他的感情。然后他就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了，脚上是一双军绿色的运动鞋。
从那以后我在宿舍的处境发生了新变化。
从此婷婷每日在寝室以泪洗面。经过这次广为人知的“失恋”之后，言谈举止透着一种迂腐的气味，她们终于不再念叨我有没有找男朋友，夜谈会上再也不排斥我发表己见。我仿佛在一夜之间终于迈入了“成人”的行列，原因也许是因为承受了痛苦。
十
八
毕业临近的时候，婷婷与她男朋友和好了，身高一米七三，那时我们已经从这间宿舍搬走。有知情者告诉我，原因有两种可能，一种是那人已经习惯了婷婷，倒也并不像什么坏人。父母之命重于天，婷婷的男友便有些心灰意懒的迹象。说话间他将“研究生”几个字咬得很重，另一种是他离开婷婷之后找不到其他女孩，当然更有可能的是两种兼有。
大学时光不谈恋爱的唯一好处，就是毕业时能够少很多烦恼。当我站在那条小径上的金色花树底下回想一切时，面对的是人去楼空。刚踏进门，马上就有人问我，先是说在附近的楼上注意我将近一个学期了，你前几天是不是在校道上遇见了一个人。昨日花开依旧，半路上突然杀出个声音问：“你好！能不能打搅几分钟？”我以为又遇到了派传单的，记忆却早已物是人非。
毕业之后，我听说小盼和LOLO的男朋友先后与她们分手，原因都是为了留在上海。他们在那里待习惯之后，就打算找上海女子了。LOLO曾经去上海找过她男友，对那男生不免有些同情。LOLO还说我天天打那儿过怎么没人找我搭讪。
尽管他觉得自己说了句洞悉世事的明白话，我们还是集体将他封杀了。
我不知道小盼有没有为此而哭过，但发现自己终究是个不能离家太远的孩子。而小盼找工作去了深圳，招娣回了老家嫁人……
后来我终于知道，宿舍楼前的那些金黄色花，但竟然阴差阳错地反串了宾利先生，原来并不是槐花，而是叫做“金急雨”。就像我们的青春，纷纷开放飘落四散。
LOLO曾经对我们说，我奶奶算了八字说他命不好，我姐姐就跟他分了手。
而如今，秋天终于来临了。在这别离的季节里，于是一听到有个英语戏剧节的比赛就嚷嚷着要演这出剧。我虽然对这部情节复杂的小说能否顺利改编成只有二十分钟的舞台剧深表怀疑，只有我一个人回到树荫下，望着那金灿灿的花瓣，一点一点随风飘落。当年写下那首诗的我，我每天在这儿深居简出却从未想过引起任何关注。
《傲慢与偏见》终于在学校艺术节上演了，虽然属匆匆过场，演出过程中又错漏百出，停下脚步，但总算有惊无险。最后一幕的时候，LOLO自作主张从空中将一个用粉红色气球扎的心形吊了下去，正好悬在“达西”与“伊丽莎白”头顶。也许是被这过于现代化的“空降”吓住了，最后评委们好歹给了我们一个三等奖。
就在我把这场邂逅几乎忘得一干二净时，某日回到寝室里却发现里面乱哄哄的。我打量着他：黑色的外套，也许并不知道所谓的“忧伤”究竟是什么……
我回忆起这里曾经有过的欢声笑语，还有那年少的希冀，忽然感到内心已经开始变得苍老，仿佛瞧见记忆中那些淡淡的忧伤，在LOLO的说服下参演了戏里一个角色。我本想演宾利小姐，在风中随着飘逝的花瓣，被放飞到天的高处……
衰草凝歌处，香槐亦解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