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邺，矫魏王令代晋鄙。晋鄙合符，疑之，举手视公子曰：“今吾拥十万之众，屯于境上，国之重任，今单车来代之，何如哉？”欲无听。朱亥袖四十斤铁椎，椎杀晋鄙，公子遂将晋鄙军。勒兵下令军中曰④：“父子俱在军中，父归；兄弟俱在军中，兄归；独子无兄弟，归养。”得选兵八万人，进兵击秦军。秦军解去，遂救邯郸，存赵。赵王及平原君自迎公子于界，平原君负（lán）矢为公子先引⑤。赵王再拜曰：“自古贤人未有及公子者也。”当此之时，平原君不敢自比于人。公子与侯生决，至军，侯生果北乡自刭。
魏王怒公子之盗其兵符，矫杀晋鄙，公子亦自知也。已却秦存赵，使将将其军归魏，而公子独与客留赵。赵孝成王德公子之矫夺晋鄙兵而存赵⑥，乃与平原君计，以五城封公子。公子闻之，意骄矜而有自功之色。客有说公子曰：“物有不可忘，或有不可不忘。夫人有德于公子，公子不可忘也；公子有德于人，愿公子忘之也。且矫魏王令，夺晋鄙兵以救赵，于赵则有功矣，于魏则未为忠臣也。公子乃自骄而功之，窃为公子不取也。”于是公子立自责，似若无所容者。赵王埽（sǎo）除自迎⑦，执主人之礼，引公子就西阶⑧。公子侧行辞让，从东阶上。自言罪过，以负于魏，无功于赵。赵王侍酒至暮，口不忍献五城，以公子退让也。公子竟留赵。赵王以鄗（hào）为公子汤沐邑⑨，魏亦复以信陵奉公子。公子留赵。
注释～～～①嚄唶：大声呼叫，形容威武勇猛。宿将：老将。②存：问候。③乡：同“向”。④勒兵：整顿部队。勒，整饬，约束。⑤：革制的装箭之器。⑥德：感激，感谢。⑦埽：同“扫”。⑧西阶：一般为客人所登之阶。《礼记·曲礼上》：“主人就东阶，客就西阶，客若降等，则就主人之阶。”⑨鄗：地名，今河北柏乡县北。汤沐邑：古代诸侯因要按时往朝天子，故天子赐给诸侯京郊附近之地，以供他们“斋戒沐浴”。这里指供给生活所需的封地。
译文～～～公子拿到了兵符准备上路，侯嬴说：“将帅在外作战，君主的命令有时可以不接受，以有利于国家。公子到那里，即使兵符相合，可是晋鄙仍不交给您兵权，反而再请示魏王，那么事情就危险了。我的朋友屠夫朱亥可以跟您一同前往，此人是个大力士。如果晋鄙听从，那很好；如果他不听从，可以让朱亥杀了他。”公子听了这番话，便哭了。侯嬴说：“公子是怕死吗？为什么哭呢？”公子回答说：“晋鄙是魏国威武勇猛的老将，我去他那里，恐怕他不会听从命令，我们必定要杀死他，所以我哭了，哪里是怕死呢？”于是魏公子去请求朱亥一同前往。朱亥笑着说：“我只是个市场上杀生的屠夫，可是公子多次登门问候我，我之所以不回拜答谢您，是因为我认为这些小礼节没什么用处。如今公子有了危难，正是我为公子献身效命的时候了。”于是和魏公子一同上路。魏公子最后向侯嬴辞行。侯嬴说：“我本应随您一起去的，可是老了，不能同行。请允许我计算着您的行程，您到达晋鄙军队的那一天，我就向北而自刎，以此报答公子。”魏公子于是出发了。
到了邺城，魏公子假传魏王的命令，要代替晋鄙担任将领。晋鄙合了兵符，但还是怀疑这件事，就举着手直视公子说：“我统帅着十万之众的大军，驻扎在边境上，这是关系到国家命运的重任，如今你单身一人来接替我，这是怎么回事呢？”正要拒绝接受命令。这时朱亥的衣袖里正藏有四十斤重的大铁椎，他一椎击死了晋鄙，公子于是统帅了晋鄙的军队。然后进行整顿，向军中下令说：“父子都在军队里的，父亲回去；兄弟同在军队里的，长兄回去；没有兄弟的独生子，则回去奉养双亲。”经过整饬，得到精兵八万人，于是前进攻击秦军。秦军撤离而去，于是邯郸得救，赵国也得以保全。赵王和平原君亲自到国界来迎接魏公子。平原君替魏公子背着箭袋，在前面引路。赵王对魏公子拜了又拜，说：“自古以来的贤人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公子的。”在这个时候，平原君也再不敢拿自己跟别人相比了。魏公子与侯嬴诀别后，在他到达邺城军营的那一天，侯嬴果然向北自刎而死。
魏王恼怒魏公子盗出了他的兵符，假传君令杀了晋鄙，这一点魏公子也是明知的。所以在打退秦军，保存赵国之后，就让别的将领带着军队返回魏国，而魏公子自己和他的门客们留在了赵国。赵孝成王感激魏公子假托君令夺了晋鄙军队保住了赵国，就与平原君商量，想把五座城邑封赏给魏公子。魏公子听说后，不禁骄傲得意，居功自满。有位门客劝说魏公子道：“事情有不可以忘掉的，也有不可以不忘掉的。别人对公子有恩德，公子不可以忘记；公子对别人有恩德，希望公子忘掉它。况且假托魏王命令，夺取晋鄙兵权去救赵国，这对于赵国当然是有功劳了，但对于魏国那就不能算是忠臣了。公子却因此骄傲，自以为有功，我私下认为公子不应如此。”公子听后，立刻责备自己，好像无地自容一样。当赵王洒扫殿堂台阶，亲自到门口迎接魏公子，并行主人之礼，领着魏公子从西边台阶上殿。魏公子则侧着身子，推辞谦让，从东边的台阶走了上去。魏公子称说自己有罪，既有负于魏国，对赵国也无功劳可言。赵王陪着公子饮酒直到晚上，始终没法开口谈封赏五座城邑的事，因为公子总是谦让自责。公子最终留在了赵国。赵王把鄗邑赏给了魏公子，供给其生活所需，而魏王也把信陵又给了魏公子。魏公子仍留在了赵国。
原文
公子闻赵有处士毛公藏于博徒①，薛公藏于卖浆家，公子欲见两人，两人自匿不肯见公子。公子闻所在，乃间步往从此两人游②，甚欢。平原君闻之，谓其夫人曰：“始吾闻夫人弟公子天下无双，今吾闻之，乃妄从博徒卖浆者游，公子妄人耳。”夫人以告公子。公子乃谢夫人去，曰：“始吾闻平原君贤，故负魏王而救赵，以称平原君③。平原君之游，徒豪举耳④，不求士也。无忌自在大梁时，常闻此两人贤，至赵，恐不得见。以无忌从之游，尚恐其不我欲也，今平原君乃以为羞，其不足从游。”乃装为去。夫人具以语平原君。平原君乃免冠谢，固留公子。平原君门下闻之，半去平原君归公子，天下士复往归公子，公子倾平原君客。
公子留赵十年不归。秦闻公子在赵，日夜出兵东伐魏。魏王患之，使使往请公子。公子恐其怒之，乃诫门下：“有敢为魏王使通者，死。”宾客皆背魏之赵，莫敢劝公子归。毛公、薛公两人往见公子曰：“公子所以重于赵，名闻诸侯者，徒以有魏也。今秦攻魏，魏急而公子不恤，使秦破大梁而夷先王之宗庙，公子当何面目立天下乎？”语未及卒，公子立变色，告车趣驾归救魏。
魏王见公子，相与泣，而以上将军印授公子，公子遂将。魏安釐王三十年，公子使使遍告诸侯。诸侯闻公子将，各遣将将兵救魏。公子率五国之兵破秦军于河外⑤，走蒙骜⑥。遂乘胜逐秦军至函谷关，抑秦兵，秦兵不敢出。当是时，公子威振天下，诸侯之客进兵法，公子皆名之⑦，故世俗称《魏公子兵法》。
秦王患之，乃行金万斤于魏，求晋鄙客，令毁公子于魏王曰：“公子亡在外十年矣，今为魏将，诸侯将皆属，诸侯徒闻魏公子，不闻魏王。公子亦欲因此时定南面而王，诸侯畏公子之威，方欲共立之。”秦数使反间，伪贺公子得立为魏王未也。魏王日闻其毁，不能不信，后果使人代公子将。公子自知再以毁废，乃谢病不朝，与宾客为长夜饮，饮醇酒，多近妇女。日夜为乐饮者四岁，竟病酒而卒。其岁⑧，魏安釐王亦薨。
秦闻公子死，使蒙骜攻魏，拔二十城，初置东郡⑨。其后秦稍蚕食魏，十八岁而虏魏王⑩，屠大梁。
高祖始微少时，数闻公子贤。及即天子位，每过大梁，常祠公子。高祖十二年，从击黥布还，为公子置守冢五家，世世岁以四时奉祠公子。
太史公曰：吾过大梁之墟，求问其所谓夷门。夷门者，城之东门也。天下诸公子亦有喜士者矣，然信陵君之接岩穴隐者，不耻下交，有以也。名冠诸侯，不虚耳。高祖每过之而令民奉祠不绝也。
注释～～～①处士：有才德而隐居不仕的人。博徒：赌徒。浆：酒浆。②间步：悄悄地步行。③称：称心，合意。④徒豪举：只图虚名，装门面。⑤五国：指韩、赵、楚、齐、燕。河外：今河南荥阳、渑池一带地区。赵国定都邯郸，地处黄河之北，故称今河南西部的黄河以南地区为河外。⑥蒙骜：秦将，蒙恬的祖父，为秦上卿。⑦名：署名。⑧其岁：指公元前243年。⑨东郡：约为今河北东南和山东西部一带地区，郡治在今河南濮阳西南。⑩十八岁：指信陵君死后十八年，即公元前225年。魏王：安釐王的儿子，名假。岩穴：隐士所居之处。
译文～～～魏公子听说赵国有位有才德而隐居不仕的毛公混迹于赌徒中，还有一位薛公藏身于酒肆里，魏公子很想见这两个人，可是这两人躲了起来不肯见魏公子。魏公子打听到他们的住处后，换了装束，悄悄地步行去找他们，魏公子和他们在一起交往甚是开心。平原君听说了这件事，就对他的夫人说：“当初我听说夫人的弟弟魏公子是个举世无双的贤人，如今我听说他竟然妄为，跟一些赌徒卖酒的交往，公子原来是个无知荒唐的人。”平原君的夫人把这些话告诉了魏公子。魏公子听后就向夫人告辞准备离开赵国，说：“以前我听说平原君贤德，所以背弃魏王而救赵国，为的是满足平原君的要求。现在才知道平原君与人交往，只图虚名，不是真正地求取贤才。我早在大梁时，就常常听说这两个人贤德有才，到了赵国，我惟恐见不到他们。我跟他们交往，还怕他们不愿意，如今平原君竟然认为这是羞辱的，看来平原君这个人不值得结交。”于是就整理行装准备离开。平原君夫人把魏公子的话全都告诉了平原君，平原君听了后，便向魏公子脱帽谢罪，坚决挽留魏公子。平原君门下的宾客们听到这件事后，有一半人离开了平原君而归附魏公子，天下的士人也都来投靠魏公子。这样魏公子的门客人数远远地超过了平原君。
魏公子留在赵国十年，都未回魏国。秦国听说魏公子留在赵国，就不断地发兵东攻魏国。魏王为此事很担忧，就派使臣去请魏公子回国。魏公子担心魏王仍恼恨自己，就告诫门下宾客说：“有谁敢替魏王使臣通报传达的，一律处死。”由于门客们都是背弃魏国来到赵国的，所以没人敢劝魏公子回国。这时，毛公、薛公两人去见魏公子说：“公子之所以在赵国受到尊重，名扬诸侯，只是因为有魏国的存在。现在秦国进攻魏国，魏国危急而公子毫不顾惜，假使秦国攻破大梁而夷平了魏王先祖的宗庙，公子还有什么脸面立于天地之间呢？”话还没说完，魏公子的脸色立即变了，嘱咐车夫赶快驾车启程，回去救魏国。
魏王见到魏公子，两人不禁相对落泪，魏王把上将军大印授给魏公子，魏公子又统率了魏国的军队。魏安釐王三十年，魏公子派使臣自己为将的消息通报给各诸侯国。各诸侯国得知魏公子担任了上将军，都调兵遣将救援魏国。魏公子率领五国的军队在黄河以南地区大破秦军，使秦将蒙骜败逃。进而乘胜追击，一直追到函谷关，并把秦军堵于此，使他们不敢再出关。当时，魏公子的名声威震天下，各国的宾客都来进献兵法之书，魏公子将其搜集整理，并署上自己的名字，这就是世人所说的《魏公子兵法》。
秦王担忧魏公子将进一步威胁秦国，就用黄金万斤到魏国行贿，找到晋鄙的门客，让他们在魏王面前谗毁魏公子说：“公子在外逃亡了十年，如今担任魏国统帅，诸侯国的将领都归属于他，诸侯们只知道魏国有个魏公子，不知道还有个魏王。而公子也正要乘这个时机南面称王。诸侯们害怕公子的声威，也正准备共同拥立他为王。”秦国又多次实行反间计，他们假装听说魏公子已立为王，故来祝贺，来后才知并未立。这样魏王天天听到这些毁谤魏公子的话，不能不信了，后来果然派人代替魏公子担任上将军。魏公子自知这是又一次因遭谗而被废黜，于是就推托有病不上朝了，与宾客们通宵达旦地饮酒作乐，沉迷女色。就这样日夜寻欢作乐了四年，终因饮酒过度而死。这一年，魏安釐王也去世了。
秦国听说魏公子死了，就派蒙骜进攻魏国，攻占了二十座城池，建立了东郡。其后，秦国像蚕食桑叶般逐渐地侵占了魏国领土，到魏公子死后十八年，秦国俘虏了魏王假，屠杀大梁城中的军民。
汉高祖当初位卑年少时，就多次听说魏公子贤德有才。等到他即位做了皇帝，每次经过大梁，都要去祭祀魏公子。汉高祖十二年，他击败黥布从前线归来经过大梁时，就安置了五户人家，专门为魏公子守坟，让他们世世代代在四季按时祭祀魏公子。
太史公说：我经过大梁废址时，曾寻访那个人们所说的夷门。夷门原来就是大梁城的东门。天下贵公子中也多有好客养士的，但只有信陵君能够结交那些隐没在社会各角落的人，他不以结交下层平民为耻，可谓掌握了待士的道理。他的身名能够在当时诸侯之上，的确不是虚传。因此，高祖每次经过大梁便命令百姓祭祀他，不能断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