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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战将(1)

不吃军饷的杂牌部队,怎么说也是不能和正规军比试的。

一千五百多名从四乡八村召集来的赤卫军大刀队,外加县独立团一个连的人马,围了倪家营子三天三夜,洋油用去几大桶,柴木烧了几千斤,铁沙锅渣费了两驴车,硬是没能冲近三尺厚的土围子半步。

人倒折损了不少。

土围子下面那一溜横七竖八没气的不说,光是被拖下来的断胳膊损腿的伤兵,少说也有一百来号。两天前就有一群老鸹子飞来,在不断气的喊叫声中贪婪地盘旋在倪家营子上空,黑压压如一片积雨云。老鸹子兴奋的聒噪声到底没能压住伤员们壮丽的哭喊声。

这仗打的,憋气。

左军站在枣树林子边上,用一架德国造十五倍望远镜对着倪家营子瞄。营子四周四个高大的炮楼子不时地往外吞云吐雾,土围子上挨圈竖着云梯,撑出一个个精壮威猛的红枪会兵,搂孩子似的搂着汉阳造朝外猛射,便有冲锋的赤卫队惨叫着跌倒。红枪会兵们打热了,一律脱去上身的褂子,露半截黑的白的精瘦的肥腻的身子,头上齐眉扎一条二寸宽的红布带,有红布带遭火燎断了的,另去同伴的尸首上扒一条下来扎上,耀耀眼眼全是一道道红,十分威风。枪兵中有几个手头子极准的炮头,都趴在炮楼子顶上,高瞻远瞩,使的是德造五连珠,搂一火,鸡扒食似的扒出一粒冒着青烟的弹壳,骂一声“去你妈的”!威风得很。左军就眯着两眼看,看见那些抛弃了弹壳的枪子儿晃晃悠悠从枪口飞出来,准确无误地钻进冲锋的赤卫队员的肚皮或脑壳,扑哧一声造出个拳头大小的洞来,洞里立刻涌出色彩斑斓的杂什。左军又看见一个秃头红枪兵在炮楼顶上站了起来,手搭凉棚,望了望土围子外,然后有些倦乏地伸了个懒腰,将手中的枪依在一边,去腰后拔出只酒葫芦,仰头灌了一口。左军将望远镜对准他,细细地看。也许是日光反照的缘故,那枪兵被望远镜的反光射了眼,放下酒葫芦朝枣林子这边瞅,就瞅着左军了。枪兵揣好了酒壶,抓住枪并把它举到鼻子下面,也瞄左军。左军想走开,却没走。左军想,这有三百来公尺呢。左军看见那枪兵的右手食指轻轻地扣了一下,然后枪兵放下枪,重新摸出酒壶,又灌了一口。左军觉得肩头震了一下,挂在身上的牛皮文件包刷地落到地上,翻了个滚。牛皮包带子被子弹射断了。左军闻到了烧牛肉的那种诱人的香味。那是个崭新的牛皮包呢。

“日他妈!”左军骂。

左军骂过之后就脸红了。左军觉得自己有点失态。左军想自己没有理由骂人。这是战场,和吃酒席不同,战场上面对面就是敌人,敌人冲着你搂火是绝对合理的。如果搂中了就一定是个好兵。左军想那个秃头的红枪兵是个好兵,不该骂他。

左军看看天,天色不早了,很大一个太阳在竭力地往地平线下坠去,若不是炮楼子撑着,早落得没影儿了。天色不早了,今天又结束了,左军想,这仗打的,晦气!

红七师就是在这个时候拉上来的。

左军先是听到一阵很利索的军号声。号声权威地切割开土围子四周上空弥漫着的浓得发稠的硝烟。进攻的赤卫队和防守的红枪兵一起都愣住了,操着家伙呆呆地立在原处,竖起耳朵听那号声。对峙的双方有点像游戏的双方,正练得火热,正练得情绪高昂,冷不丁游戏结束的号声响了,操练到此为止,这一拨游戏算完了。左军看见土围子里外的人都站在那里发着愣,心里说,怎么连撤退号也听不懂?这仗打的!

左军就在那个时候看见了赵得夫。

西坠的夕阳下,赵得夫在一群参谋和特务兵的簇拥下走上了枣树林前的那片高地,那架势就像一个羊倌领着他的一群羊。赵得夫矮矮墩墩,头大如斗,粗短的发茬新秧一般茁壮茂密,脸上坑坑洼洼的,却有一只威风凛凛的大鼻子,短胳膊短腿,一件紫腥草染成的外套松垮垮地披在肩上,衣长过膝,人站在那里,两只簸箕般的大手不住地挠着粗壮的短脖颈,挠得皮屑四飞。左军心里发涩。左军感到一阵失望。左军想,这就是那个赫赫有名的红七师师长么?

赵得夫站在那里,就有一个特务兵递给他一架望远镜。左军认出那是架老牌子的英国货,叫“倍得夸儿”。左军看见赵得夫将“倍得夸儿”往眉下一杵,不到三秒钟就拿开了。左军倒不是觉得三秒钟能否于敌情有什么程度的准确判断,左军迷惑不解的是赵得夫拿望远镜的方式。左军敢发誓,赵得夫刚才是倒着拿望远镜的,也就是说,他使用的是远视的那一头。

那群羊儿乖乖的,没人说出羊倌的不是。

“嗬!”左军说。左军说完就看见赵得夫转过身来。赵得夫一转身就发现了那片枣林。赵得夫高兴地一指枣林说:“谁家的?”赵得夫说:“哈!”一个参谋报告说枣林是倪家营子庄主倪大瓢子的。赵得夫越发高兴,说:“倪大瓢子的?倪大瓢子的好!”赵得夫转头对他带来的那个营长下命令:“我们分头干。我收拾枣林,你打围子。”赵得夫说完用手一招,那帮参谋特务兵就真的变成了一群羊,一往无前地冲进枣林了。

赤卫队撤尽了,围子里外沉默着。围子里的红枪兵个个伸长了脖子看赵得夫的羊群洗劫枣林。枣林如波如浪,丰满的波谷浪尖跳跃着一片片红果儿。一个红枪兵急赤白脸地在炮楼子上跳脚喊道:“别摇树呀,摇树伤根!使竿子打,使竿子打不会?”

一颗子弹将那个热心快肠的红枪兵撩下了炮楼。

机枪接着从容不迫地响了。

冲锋号也响了。

滴滴答答滴滴。

左军浑身一机灵,脸上显出兴奋的神色来。左军从平心静气的冲锋号和有章有法的机关枪声里听出一支职业军队的节奏来。

左军心想,这就对了。

赵得夫在枣林子里东颠西蹿。赵得夫个头矮,站在地下够得着的枣儿不是白皮的就是蔫的,就这样他也很兴奋。赵得夫说:“上树!都上树!”兵们就奋勇地往树上爬,爬上去,猴儿一样吊着树枝儿摇晃,晃得枣儿下雨似的紧一阵慢一阵往下落,赵得夫就什么劲儿也不使地在下面捡落儿。赵得夫喜滋滋地喊:“摇!你们用点劲儿摇!”

机关枪响得越来越有点情绪了,傲岸、舒畅,光听那声音就能判断出射手的老道。射手在直截了当地连射中偶尔还变化着来几个诙谐的点射,显出他的修养和功夫,让内行人听着能品出无穷的韵味来。

枣林子里,赵得夫立起身子,四下里看看,见没人看着他,迅速地将一枚枣儿塞进嘴里。赵得夫乐不滋滋地喊:“摇!使劲儿摇!”

兵们便在树上满头大汗地荡来荡去。

机枪声突然停止了。

一刹那间,所有的人都觉得时间和生命都不存在了,空气中有一种令人窒息的安宁在轻轻颤动。有两只或三只黑老鸹像石头似的从天空中笔直地坠落下来。

倪家营子里,一股股黑色的烟柱像美丽的毒花似的盛开着,飞快地生长向天空。

左军放下望远镜,欣赏地叹了一口气,说:“正规军。就是不一样!”

那个营长一边吹着被烧红的机枪枪管揭掉了皮的手心,一边骒马似的跑过来,在枣树林子外面站定,用力一磕后脚跟,报告说:“师长,干完了。”

枣树林子里传出赵得夫的声音:“倪大瓢子呢?”

营长说:“死了。下身全打烂了。”

枣树林子里说:“剩下的呢?”

营长说:“打死四十七人,活捉三百零九人,缴枪三百五十支,还有一门哑炮。”

枣树林子里又说:“伤亡情况怎么样?”

营长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说:“牺牲了五个,伤了二十一个。”

枣树林子里勃然大怒道:“你怎么打的?屁大一个仗就丢了我五个人!你咋没牺牲?”

说着,赵得夫骂骂咧咧地走出枣树林,腆着肚子兜一衣襟枣儿,后面依次钻出一群脏兮兮的羊儿。

赵得夫把脸儿凑近营长,一个大鼻子将营长胁逼得直往后退。赵得夫怒气冲冲地说:“你说说,你小子咋就命大,回回轮不上你牺牲?”

营长说:“我手伤了。”

赵得夫说:“我看看。”

营长就把伤了的那只手举到赵得夫的大鼻子下面。营长嘿嘿地笑。

赵得夫说:“笑个!”

赵得夫说:“枣儿拿去,每个伤号发五十,最先冲进围子的兵发一百,其余的给我留着。”又不放心地说,“你小子别起贼心,我都记着数呢,少一个我拿你是问!”

营长笑嘻嘻道:“哪能呢?”

赵得夫说:“仗是大家打的,咱们别吃独食,营子留给赤卫队打扫,金银浮财一律留给他们,缴下的枪,挑好的带点,其余的连俘虏都交给独立团。”

赵得夫说完打了个大大的喷嚏,脚下立刻腾起一片黄色的尘土,把他和那群羊儿都笼罩了,很像都做了地遁。

左军看看天色,仰头时,正有一轮月儿从青青白白的西边天空悬了下来。

左军是被派到红七师来做赵得夫的参谋长的。

左军眼镜后面那一对贼亮的小眼睛总是若有所思地眯缝着,一日十二个时辰没有睁圆的时候。左军在德国赫本兹军校读书的时候就喜欢这么眯缝着眼睛,以后就养成了这种习惯。这个样子使左军时时处处显出一个儒将的风度来。左军就是靠着这双眯缝的小眼睛通过了地形课和战术课的严格考试,成为赫本兹军校第六十三期优秀毕业生。校长冯?斯道曼将军在授给左军毕业证书的时候说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冯?斯道曼说:“如果你不幸生活在和平安宁的土地上,那将是赫本兹的巨大损失。”左军将这话记得很牢。

没有人知道左军在吴淞口港走下英轮“伊丽莎白”号之后的那段日子和经历,那之后左军失踪了差不多有一年时间。在沈阳花园口那栋有名的东北军参谋本部黑色大理石楼房里,一套崭新的少将衔军服和一张大帅亲签的委任状等着左军,那套军服和委任状一直等了三年,直到日本关东军在九月二十三日冲进参谋本部的那一天。左军的失踪是个谜。实际上,红色鄂豫皖军分区在接到左军的派遣令时也没有任何关于左军的其他情况说明。红军是一支有组织有纪律的队伍,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一切唯上级党的马首是瞻,不允许瞎打听。

左军见到赵得夫的时候,赵得夫正蹲在炕头上和特务员木头下五子棋。特务员木头看着自己要走死了,就指着窗外说:“嘿看那只鸟儿嘿!”赵得夫伸长脖子去看鸟,木头就乘机偷去他一颗棋子。赵得夫看罢鸟回过头来继续下棋。赵得夫使劲地挠粗短的脖子,说:“我咋就剩下四个子儿了?”木头一脸正经地说:“沙场上捉对儿厮杀,算计不着,损兵折将常有的事儿。”赵得夫想想说:“也是。”于是又下。

赵得夫和左军握手的时候依然蹲在炕头上,两只大脚丫子踩住棋子。木头在赵得夫和新来的参谋长握手的时候又飞快地偷去了赵得夫的一颗子,然后天真烂漫地张着大嘴笑着看两人握手。

左军觉得自己的手是进入了一架粉碎机里。

赵得夫说:“木头,给参谋长倒水!”

木头说:“这盘你输了。”

赵得夫说:“输你个!”

木头就鸟儿似的蹿下炕去外屋找水。

左军打量师部,明暗三间半,屋子宽敞干燥,新添的干草散发出一股甜丝丝的好闻的气味,方桌条凳一应俱全,墙上挂着几串猩红的辣子,还有一幅“老鼠招亲”的年画,就差一个暖呼呼的女人和两只上炕啄食的鸡娃,便是正经庄户人的日子了。偏偏墙上光秃秃的没有军事地图。

左军皱了皱眉头。

赵得夫从炕下拖出一只簸箕,簸箕里盛着红红白白的枣儿,枣儿全是左军熟悉的模样。赵得夫说你吃枣儿。赵得夫着着实实抓了一大把枣儿往左军怀里掖。左军使双手捧那枣儿。左军后来想有些不对,他前后一共就吐了五个核。左军想这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的。左军亲眼看见赵得夫那一把枣儿捏得鼓鼓实实的,往少里数也得有二十粒吧,怎么就五个?

左军说:“早闻师长是一员威武战将,如雷贯耳。”

赵得夫说:“将!”

左军说:“上级派我来辅佐师长,今后还要师长点拨。”

赵得夫说:“拨!”

左军微笑,眯缝着眼睛看着一只牛蚊子降落在赵得夫硕大无朋的鼻头上。

赵得夫喊:“木头!”

木头跳进屋来,说:“水成了,没弄到红糖。”

赵得夫说:“要红糖干什么?去,给弄二斤酒来,再买只肥鹅,没鹅鸡也成,我和参谋长喝酒说话。”

又说:“没酒说话舌头短。”

左军在心里直摇头。左军寻思,泱泱军事史上,有多少英雄豪杰是败在酒肉阵中了。左军有些怀疑关于赵得夫的那些传奇说法了。

鹅是白水囫囵个煮上来的,果然肥。鹅头窝在小巧的裸肢下,安静得如同睡熟了。赵得夫操锄似的笨拙地举起筷子,筷头在鹅的上空划了个气势恢弘的圈儿。赵得夫说:“吃!”说完眼睛就直了。赵得夫眼睛大且亮,但真正大的是他的鼻子。赵得夫的鼻子巨大无朋,看不仔细了,直觉得那一张坑坑洼洼的脸上全是一个鼻子,其他的零碎只是一些不关紧要的点缀,这使他有点像一只憨态可掬的海象。左军记得德国海伦公园里那头叫做菲鲁老爷的公海象在阳光下舒服地打瞌睡的样子,几个尊贵的夫人小姐拖着白色的长裙打着小洋伞在一旁悠闲地散步。左军想起这些心里就很温柔。

赵得夫说:“木头,你把鹅屁股弄到哪儿去了?”

木头眨巴着眼。木头说:“这只鹅是残废,没长屁股。”

赵得夫说:“你日糊弄我,这是刀切的,你糊不住。”

木头嘻嘻笑道:“师长,老规矩,屁股给你留着呐。”

赵得夫满意地道:“这就对了。”

赵得夫对左军说:“吃!”

赵得夫就下筷子,伸出手,拽住鹅头,连脖子带嗉子撕下一块来,填进大嘴里。左军立刻听见骨头在牙齿的切割下断裂的声音。

木头坐在炕头边,摆弄着一支德造手提花机关枪。炕头上摊了一块花布,木头把枪拆得头不是头脸不是脸,碎尸似的。木头摆弄枪时咬牙切齿。

左军坐在那里没有动。桌上摆着两瓮酒,左军和赵得夫面前各一瓮。没人斟酒。赵得夫没喝酒。赵得夫只吃鹅。左军想,谋为先,士如客,他是不该先敬酒的。赵得夫只吃鹅。赵得夫说:“吃!”赵得夫先吃鹅头、鹅脖子,然后是翅,然后是腿。赵得夫吃得满嘴流油。左军就伸出手去,也不用筷子,将余下的那只肥鹅腿撕了。左军咬了一口鹅腿觉得不对劲。左军从眼角看见木头在一旁吃吃地笑。左军将钳在牙缝里的鹅腿用力拔出来,举到眼前看,就证实了自己的感觉。鹅没煮烂,夹生的,被牙拆开的鹅肉里渗出粉红色的血沫来。

赵得夫说:“吃!”

左军放了鹅腿,就去斟酒,只斟满自己面前的碗,也不说话,扬头灌了一碗。这就对了,左军想,这就对了,这个吃独食的土匪。左军一碗接一碗喝酒,一边在心里默着赵得夫的战绩:罗家堡战役,自亡二十八人,伤七十人,歼敌两个团,缴获山炮以下枪械九百余;白石口战役,以一团之兵力对抗湘军三个团外带一个旅部之敌,全歼敌一个整团;苏家埠战役,以一营人之兵力掩护红四军军部直属队和辎重队安全撤退,歼敌七百,活捉桂军二十七旅旅长黄自安;豫南突围,率红七师于三个月内转战四千余里,突破十一道重围,歼敌五千余,生生毁了对手苦心经营半年之久的春季围剿计划……左军的记忆力非常好,他能将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四十六次著名战役的时间、地点、双方兵力配置及指挥官经历、战役的结局倒背如流。左军的战史课即使在最严厉的教官面前也能得到高分。左军想,赵得夫如何能躲得过自己呢?

这个吃独食的土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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