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涧接过茶盅一饮而尽,顺手将茶盅往案几上重重一放,长叹了声,“今朝寿阳君特地邀我与大哥赴宴,我本待不去,一则朝臣不当与宗亲来往过多。二来,我与寿阳君原就无甚相交。只是他府中长史,走到衙门正儿巴紧的递了贴子,实在拉不下这面子。及至去了,果然是为着二郎的婚事……”
端木晚笑道:“你只当耳旁风听过就算了。”
这段日子,傅氏并不大在自己或老夫人面前,提二郎的婚事,可是陆渊却时不时的找陆涧感叹两句。长房想的也没错,自己一个继室,又没有娘家依靠,本就轮不上自己说话。
至于老夫人,对二郎原就不大上心。
所以,只要陆涧点了头,婚事也就谈成了大半了。
前几回也是如此,不过是陆涧回来报怨两句也就过去了。可是今日,陆涧又是一声长叹,“回程路上,大哥同我说了一车子的话,句句都是为了陆府。陛下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将来太子登基……”后头的话他没有说出口。
端木晚却是听得心惊,问道:“你应下了?”
长房的用意,她早就体会了出来,可他们现放着一个嫡子不舍得,倒拿着二房当枪使。无非不就是看着陆涧老实。
陆涧摇了摇头,“我今朝见着恁小翁主了,身子骨全没长开不说,又是一脸的病气,唉……”
“既不中意,只婉辞了就是,又叹甚么气。”端木晚话虽如此说,可心里却明白,陆涧到底还是被兄长说得松动了。
果然陆涧又道:“话是不错。可兄长所虑亦有道理。”
端木晚嗤声道:“道理?甚么道理?现摆着三郎也到了议亲的年纪了,说给他才是合适,凭着甚么叫咱们二郎……”
“毕竟恁位小翁主是庶出么。”
端木晚听罢,越发高扬了嗓音质问,“他们三郎是嫡子,咱们二郎就不是了?”
陆涧脱口道:“二郎毕竟是继娶……”娶字还没完全说出口,他便知自己失言了。
端木晚敛了脸上的怒容,瞅着陆涧冷笑两声:“原来如此,继娶可不是及不上原配!”言毕,拂袖而去。
陆涧忙上前拉住,“你又多心了,我不过是照实说。况且,让三郎娶个旁支宗亲的庶女,母亲也不会答应的。”
“你不用同我说这些。”端木晚甩开他的手,冷脸道:“二郎又不是我儿子,你要怎样便怎样,我也不必跟着瞎操心。”说完,径自出了花罩。
做了半世的夫妻,陆涧还是头一回见她动恼,心里颇是动容——原来,她真的是将二郎看作亲生!
陆涧一愣神的工夫,端木晚已出花罩,往西边屋里行去。陆涧待要赶过去劝转她来,却见齐氏跟了上前,只好转回了里间。
天气渐热,西边的屋子暑气重,故尔将大姐儿挪去了东厢,现下西边的屋子只做内书房之用。
大晚上的,屋里并无一个人。
端木晚黑沉着脸向榻上坐了,齐氏倒上茶来,“老爷的性子夫人还不知道么,何苦又自己生气。”
端木晚接过茶盅,狠灌了一气,“我怎么不生气,恁么些年了,他的性子一点不改!旁的小事吃亏也就吃亏些了,儿子的终身大事也是这样,叫人哄两句就心软了。一个两个的,都要我来做恶人!”
“书上不是说‘能者多劳,智者多虑’么,娘子看了恁么些书,怎么连两句话都不知道。”
听齐氏换成自己未出阁时称呼,又当着自己的面吊书袋子,端木晚不由好笑起来,“一知半解的还在这里卖弄,你当这两句还是好话不成!”
“婢妾不过是听着一言半语罢了,只觉着这话说的很是在理,就譬如咱们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说不得要夫人周全着。”
端木晚从旁边拿了柄团扇,一下下地摇着,“你这话倒是,只好是我多操些心。”说着,她闭上了眼,一阵沉默,过得好一会,才下了决心道:“卫子都恁边,你快些结决了。我这里也好谋划起来。”
齐氏听了心下一惊,“夫人的意思是……”
端木晚合着眼,极轻缓地道:“左右都是火坑,在府里至少还有我在身边。”
在陆府生活了十多年,端木晚早不是当年心地光明的少女,她有诸多了考量,诸多的顾虑,诸多的制肘。
当舍时,从不心软。
她本不想拿侄女儿的终身来做筹谋,不想侄女儿伤心。可一但拿定了主意,却也是义无反顾。
既然嫁去卫家和留在府里是一样难免伤心,留在身边,至少自己还能护着她。
况且,二郎虽然性子冷,心机重,品性却比姓卫的小子好了许多。芬儿又最是聪慧温婉,不指着他二人夫妻情深,至少能相敬如宾。
二郎……
想起继子,端木晚的嘴角轻挑出一抹笑,问道:“二郎是不是又没有回来?”
齐氏张了张嘴,不知如何回答。
端木晚嘴角的笑,越发地明显了。
竹帘阴阴,映了一室的浅碧,连炽烈的日光也显得幽静了起来。
端木芬坐在凉榻上,手里拿着绣绷,一针一线地勾画出一对交颈鸳鸯。
青禾端着小茶盘,在旁看了笑道:“这是小娘子绣的是最好看的图样了。赶明放在喜床上,姑爷看了不知要怎样欢喜呢。”
喜被、喜帐和嫁衣端木晚都交给了针线上的女人做去了,端木芬只做两对鸳鸯枕,自然用了十分的细心。
看着大红缎地上亲昵不离的鸳鸯,想着自己二人并首而眠,端木芬微微红了脸颊。甜笑地嗔道:“你瞎说甚么呢。”
青禾搁了茶盘,将甜白釉菊瓣盖碗递到她的手边,“恁热的天,小娘子且先吃口绿豆汤,歇一歇吧。这个活计又不赶的。左右总要过了中秋才能议亲……”
“去你的!”听见青禾打趣自己,端木芬笑啐道:“你不用得意,我已经和姑母说了,给你留心寻个人家,正正经经的……”她话未说完,青禾已刹青了脸色,扑通跪在地上,“婢子要跟着小娘子!”
端木芬被她吓得一愣,过得会才缓过神来,笑着扶起她来,“你总不能一世人跟着我,总要过自己的日子的。咱们名虽主仆,可情份却如姊妹一般。若说随便配个小厮,也委屈了你。我呢,旁的不能帮你做甚么,给你寻个好人家,正经脱了贱籍,也全了你我的情份。”
听她句句为自己着想,青禾早是热泪长滚,张了嘴哽咽着待要说甚么,外头一阵说笑声,“讨债的来了,快把你们家络子都拿出来!”
青禾忙拭了泪打起竹帘,周又宜摇着扇子,笑嘻嘻地跳将进来,赵令如则慢悠悠地跟在后头。
“知道你性子急,我早就预备下了。”端木芬往柜子里取了个雕渔舟唱晚方盒出来,放在小几上打开盖子,里边一排六式络子,花样有梅花、方胜、团锦、双鱼、藻井、福字。
周又宜拣了根梅花的系在腰间,回头便向青禾道:“茶叶蛋呢,赶紧取了来,不然空系着个络子有甚么意思。”
赵令如掩嘴而笑,“恁大的人了,还这样孩子气。”
周又宜哼了声,横扫了赵令如一眼,待要驳她两句,又被端木芬搁在一旁的活计引去了心神,“哟,好鲜艳的活计!”一面赞,一面就伸手去拿。
端木芬一把藏了,“不过是照花样做的,又有甚么好看的。”
青禾端了两盅湃凉的绿豆汤上来,笑道:“咱们小娘子可宝贝这话计了,总怕汗渍污了颜色,绣不得两针就要水洗手……”
“偏你话多。”端木芬娇嗔道。
赵令如摇着象牙骨绢地彩绘小投摺扇,点头笑叹,“她能不着紧么,恁可是喜床上的鸳鸯枕呢。”
周又宜歪着脑袋笑道:“怪道呢,原来是鸳鸯枕……”说着掉头向青禾,忽瞧见她微红的眼圈,惊问道:“怎么了?大节下的怎抹起泪珠子来了?”
“哪有的事!”青禾忙侧身掩了,周又宜还要扳着她的身子,盯了细瞧,“怎么没有,分明就是哭过……”
“好了。”赵令如拉开了周又宜,替二人解围道:“人家主仆说起喜事,喜极而泣也是有的事,你恁不依不饶的做甚么。”
“原来如此啊!”周又宜笑道:“只是这也恁早了些吧,怎地也要过到中秋以后才说的。现在就哭起来,还不哭死了人!”
端木芬被她说的满面通红,狠瞪了她一眼,转了话头,“大节下的,萱儿也不回来么?”
赵令如道:“她在元妙观替王妃祈福,定要守满百日的,哪里能回来了呢。前日大嫂子特地差人送了蜜枣、赤豆、板栗三种粽子,并各色香料去。”
端木芬便叹道:“大节下的,她一个人孤伶伶地在道观呆着,还真是……”
叹声未歇,周又宜嗤道:“都是她自己求来的,还要你来可怜,她心里指不定怎样乐呵呢。”
前几日,大夫人找人往元妙观祈福,陆萱毛遂自荐,哄得大夫人、老夫人儿一声、肉一声的称赞。可看周又宜眼里,却全是小人行径。
莫说不是同胞姊妹,就算是一母同胞的,二人年纪相差甚大,实谈不上甚么情份,如此为她,不过是为了讨好嫡母罢了。
赵令如、周又宜知道她的性子,也不同她分争,只相视一笑,各自一叹做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