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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孟婆汤(1)

在陌生的城市里醒来

唇间仍留着你的名字

爱人

我已离你千万里

我也知道

十六岁的花季只开一次

但我仍在意裙裾的洁白

在意那一切被赞美的

被宠爱与抚慰的情怀

在意那金色的梦幻的网

替我挡住异域的风霜

爱原来是一种酒

饮了就化作思念

而在陌生的城市里

我夜夜举杯

遥向着十六岁的那一年

——席慕蓉《十六岁的花季》

§§§第一章

2011年,七月的最后一天,这年最热的一天。

清晨七点,太阳刚出来就晒在路上,大槐树上响起刺耳的蝉鸣。何清影给儿子准备了一件新衬衫,用书店的收入从淘宝的品牌店买来的。出门时把他的衣领折得笔挺,昨天还强迫他剃去了中考后留起的头发。她把学费、住宿费、代办费合计2990元,塞进给儿子新买的钱包,反复关照路上小心不要弄丢了。

然而,她并没有陪司望去,只是把他送到最近的地铁口。

从幼儿园到小学到初中,每次新生报到都是她陪儿子去的,唯独这次例外。

半个月前,司望收到了南明高级中学的录取通知书。

昨晚,还是妈妈提醒他,南明路开始天然气管道工程施工,通往市区的公交车全部改道,最近的路线只能坐地铁。

看着儿子钻入进站口,何清影大声说:“望儿,家长会的那天,我会去的。”

地铁中间换乘了一次,才抵达最近的车站,还要走十几分钟,眼看时间要来不及了。

开来一辆小轿车,司机摇下车窗:“喂,是南明中学的新生吧,十块钱,统一价。”

原来是非法营运的黑车,四周连一辆出租车都没有。他坐进后排,把手放在钱包外面。

车子刚要启动,有人拉开车门,是个穿着白裙子的女孩。司望向左边挪了挪,把右面的座位让了出来。

“南明中学!”她的声音轻柔悦耳,又对司望致歉,“对不起,同学,我能和你拼车吗?”

迟迟没说出“好”字,因为刚看清她的脸……

她已经不是女孩了,而是三十多岁的女人,只是岁月几乎未曾留下痕迹,乍看让人误以为刚从大学毕业,古代传说中的妖精也不过如此,确切来说是青春永驻的逆生长。

欧阳小枝。

她认出了这个十六岁的男孩。

“你是来报到的新生吗?”

他笨拙地点头。

“别磨蹭了,要迟到喽!”

司机早就不耐烦了,不等回答就踩下油门,估计是担心地铁站口是非之地,不但会有人来抢生意,碰到警察就惨了。

“真不好意思!”小枝很有礼貌地打招呼,抬腕看了看白色的陶瓷表,“还剩下七分钟,千万不能迟到啊!”

她尴尬地低头,原本苍白的脸颊,居然还有些发红,发迹下隐隐淌下汗珠,刚一路小跑着冲出地铁站。

少年避开她的目光,自始至终一个字都没说,目光扫向车内除她以外的任何地方。

五分钟后,车子绕小道开到了南明高级中学门口。

小枝抢先把十块钱递给司机,他紧跟在后面下车,说了这辈子对她的第一句话:“喂,我还要给你五块钱!”

“不用啦!谢谢你跟我拼车!”

夏日的清晨,南明路上飘着施工的灰尘,她的笑容,震碎了许多男生的小心脏。

幸好没迟到,学校门口云集高一新生,全是家长陪同来的,只有司望孤零零的一个人。不断有私家车开到路边,全家人陪着孩子来报到,很快挤满了各种牌子的汽车。

操场上摆放着大牌子,指示新生到哪个教室登记报到,还有缴费注册的流程。小枝走过操场边的夹竹桃林,红色花簇开得越发鲜艳。

她径直走进教学楼,在走廊转角的落地镜前,整理头发与仪表,化着淡淡的恰到好处的妆容,虽是盛夏穿着也不暴露,裙子稳稳压住膝盖,一双中跟鞋子颇为低调。

小枝看到了他。

新生们都挤在烈日的操场上,或者去一楼的教室,二楼走廊冷冷清清,只有那个少年在跟着她。

她微微转身,蹙起蛾眉,表情严肃,射出冷酷的目光。遇到过不少跟随或窥视她的男生,必须表现出让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姿态。

司望在走廊站了片刻,直到手机短信声响起,原来是妈妈发来的,问他有没有准时到学校报到?他回了短短的“一切顺利”,便下楼去排队登记付费了。

一小时后,新生与家长们前往报告厅举行典礼,司望远离人群走在操场中央,暴露在灼热的阳光下,汗水湿透了妈妈买的新衬衫。

他远远地看着学校图书馆,也是多年前联义山庄供奉灵位的庙宇。

“魂兮归来。”

§§§第二章

毒太阳。

撒哈拉式的闷热与严酷,操场地面温度至少有四十摄氏度,热浪滚滚地包围着少男少女们。许多女生纷纷以例假为由退出队列,也有个别男生佯装晕倒被送走。只有他笔挺地站在太阳下,注视着武警教官。原本苍白的皮肤早被晒黑,轻轻一撮就能揭起两层,这也是女生们最害怕的缘故,尽管个个都往脸上搽防晒霜。

军训持续五天,在秋老虎来临前结束,教官夸奖他是意志力最顽强的学生,带着一身黝黑的肤色,从此南明中学没人敢欺负他了。

开学前新生住进宿舍,何清影终于跟来了,帮儿子搬被子枕头。他领到了新校服,挺酷的一身黑色,穿上不时引来女生注目。妈妈不停地唠叨,毕竟从儿子生下来的十六年间,还从没离开过自己。

寝室里的大人比学生多,都在整理床铺与行李。等到何清影收拾好了一切,才依依不舍地离去,关照儿子一定要打电话回家。

“妈妈,望儿已经长大了,会照顾好自己的。”

司望旁若无人地在她额前亲吻,周围同学们发出讥笑,他看起来却毫不在意。

这辈子第一次在学校过夜,他不太跟同龄人说话。南明中学都是住读生,为了方便与家里联系,允许学生带手机到学校,但不准带到课堂。司望的这台山寨机,已被下铺的室友嘲笑过了,人家用的是IPHONE,对面两个都带着IPAD,埋头于植物大战僵尸。

仔细观察寝室的木头窗台——布满二十多年来的各种刻痕,许多人名交织在一起,还有五角星与骷髅等各种符号。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依稀刻着“死亡诗社”四个字。

窗外此起彼伏地响着蟋蟀声,带着夹竹桃花香的微风袭来,稍稍驱散闷热。隔着没有灯光的大操场,他尽力向黑夜眺望,依稀分辨出学校图书馆的轮廓。

忽然,小阁楼亮起了灯光。

四楼寝室的窗台上,司望瞪大眼睛,可惜手边没有望远镜。

“喂,同学,早点睡吧。”

熄灯时,下铺的室友打着哈欠提醒。另一个室友走过来,招呼都不打就拉紧窗帘。司望已在窗台上趴了两个钟头,大家都把他当作怪物了。

此刻,远在广州的马力收到一条短信:“我回到南明高中了,睡在你从前寝室的上铺。”

次日清晨,司望接到妈妈的电话,何清影激动地问长问短,生怕儿子吃不好睡不好,而他回答一切顺利,还反问她昨晚睡得怎么样?她说望儿不在家,整宿都没睡着。

上课第一天。

高一(2)班的教室,在白色教学楼的三层,班里有32个同学,17个男生,15个女生。司望算是高的,座位被安排在第五排,距离讲台与黑板十多米,很适合开小差或做小动作。同桌是个活跃的男生,不停地跟别人说话。前排是两个女生,一个剪着短发,一个扎着马尾,长相都只能算中人之姿。她俩对司望很友好,但他都是有一句答一句,从不主动说话。

四十多岁的男老师走进教室,手提厚重的文件夹,穿着笔挺的白衬衫,胸前口袋里别着金笔。他保持着年轻人的体形,只是头发稀少了些,犀利的目光扫过教室,每个学生都能感受到他的自信与骄傲。

“同学们好,我是你们的班主任,我叫张鸣松。”

他转身在黑板上写下名字,虽是数学老师,却有一手漂亮的粉笔字。下面的同学窃窃私语,原来张老师的名声很响,上过各种教育类电视节目,是南明高中的头一块师资牌子。

“我有十年没做过班主任了,上个月新来的学校领导,恳请我挑起班主任的重担,把一个班级带到高三毕业,我经过慎重考虑才答应学校,并特别挑选了你们二班。”

没想到下面有人鼓起掌来,几个戴着厚镜片的书呆子,觉得有张鸣松做班主任,等于天上掉馅饼——免费请了全市顶级的家教,考进重点大学已指日可待。

张鸣松对任何夸奖都已麻木,没再多说一句废话,直接上第一节数学课。从前最为枯燥无聊的数学课,让许多女生如听天书,却也纷纷全神贯注,几乎没有一个人走神。下课时他得到不少掌声,严肃地扫视整个教室,直到撞见司望的眼睛。

他微皱眉头,似被这少年的目光吓到。令人愉悦的下课铃声中,张鸣松没跟学生们道别,径直走出高一(2)班的教室。

课间休息,司望坐着没动,等到上课铃声响起,张鸣松已指定了班长,是个戴着眼镜的胖女生,由她叫大家起立说“老师好”。

这一节是语文课,老师是欧阳小枝。

“同学们好!”

她也向大家深鞠躬,一身白裙,化着淡妆,乌黑长发披肩,白色凉鞋走上讲台,举手投足,一颦一笑,果然很有亲和力。台下有人注意她的双手,左右手指都没戴戒指。她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前排的女生轻声念出来,立即与同桌咬耳朵:“哇,她也叫欧阳小枝!你看过那些书吗?”

她在课堂上的微笑,让所有同学目不转睛,又不至于分散注意力。

“大家可以叫我欧阳老师,或者小枝老师——知道我为什么叫小枝吗?那是一支笛子的名字。”她将肩前的头发甩到脑后,依然不失庄重,“很荣幸能成为你们的语文老师,这也是我第一次在南明高中上课。我毕业于本市的师范大学,做过十二年的语文教师,两个月前刚从市区被调到这里——哎呀,暴露年龄啦!”

这番话让课堂气氛更为融洽,前面的女生又窃窃私语:“天哪,完全看不出来啊!我还以为她才二十多岁呢!”

可是,欧阳小枝并没有告诉同学们——她也是毕业于南明高级中学的。

“现在,请同学们打开第一篇课文——《沁园春·长沙》,作者毛泽东。”

老师开始朗诵这首词,声音还像过去那样柔软,不时看台下同学们的反应,当然也扫到了司望的脸上。

嘴角略微一扬,没人发现这个细节,她接着念:“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45分钟后,下课铃声响起,小枝预告了明天的课文,礼貌地向大家道别,看起来第一堂课非常成功,她自信满满地走出教室。

小枝回到教师办公室,屋里摆着十几张大桌子,她与其他老师相处得很融洽,还分享着话梅之类零食。

傍晚,她提着浅色的大手袋,装满备课资料走出校门,正好撞见那个男生,他羞涩地退到旁边。

“同学,你好!”

她主动说话,风撩起长发,面目更加清晰。

男生磨蹭半天才吐出一句:“老师好。”

“我记得你,新生报到那天,也是我第一天到南明中学报到,我们一起拼车过来。”

“没关系。”

他的声音低到连自己都听不到了。

“我记得新生名册里你的名字——司望?”

“是。”

“谢谢你!”

前方的道路还在施工,不停有挖掘机开过路面,她独自走向遥远的地铁站。

忽然,欧阳小枝回过头来,他已没有了踪影。

§§§第三章

“她在香港。”

司望从厨房倒来一杯热茶,拆开月饼盒子。

“可她没跟我说过。”

“那是要给你一个惊喜。”

“这不是——”她转头看着窗外,各种植物还很茂盛,夜来香四溢扑鼻,嘴里的话却含了许久,“惊喜。”

“你别担心,今天她还跟我通过电话,委托我代表她来看你。”

不置可否地沉默片刻,她端起杯子啜了口茶:“好吧,谢谢你,司望同学。”

“你不吃月饼吗?”

她张开掉光了牙齿的嘴。

“对不起!”

少年打了自己一个耳光,他将月饼一个个切开,把馅端到她面前。年逾九旬的老太太,拿起一块塞入嘴中,闭上眼咀嚼许久:“谢谢!上一次吃月饼,还是在1948年的中秋节呢。”

“尹玉这么多年没有陪你吃过月饼?”

“月饼是要和家人一起吃的,而我们都是孤家寡人,你不会懂的,孩子。”

“不,我懂的。”

他的表情如此认真。

“明天,就是中秋节了——快忘记月饼是什么滋味了,应该跟我们过去很不一样。”曹小姐的目光有些疲惫,无法想象六十多年前她的容颜,是否倾城倾国让一个男人守候终生,“她真的在香港吗?”

“是啊!”

尹玉还活着。

三个月前,当司望来到南明高中门口,高考后的尹玉向他告别,刚唱完一曲李叔同的《送别》,就在南明路上遭遇了车祸——肇事的是辆土方车,因为刹车失灵而撞飞了尹玉。

她受了重伤,头部流血不止,在医院里抢救了三天三夜,终于从死神嘴边逃了回来。

尹玉再也没有醒过来,医生说可能会成为一个植物人。

作为全市高考文科状元,她已收到香港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她爸爸是做国际贸易的,有家香港医院擅长治疗严重的脑损伤,希望她哪天醒来能直接进入港大读书。

“可是,电话从没响过。”

曹小姐指了指电话,司望自然地回答:“你不知道,香港大学非常严格,她学习很认真,经常被关起来读书。”

这是说谎。

有时候,骗老人就像骗小孩一样。

“哦,只要她一切顺利就好。”

终于,曹小姐对他笑了笑,又拿起一块月饼,看来今天胃口不错。

“放心吧,她不会把你忘了的。”

“呵呵,我倒是盼望她把我忘了的好!这样她就可以做一个正常的女孩,何必再眷恋我这个辗转红尘的老不死呢?”

她用粗糙却又温暖的手,摸了摸司望的掌心:“天黑了,你妈妈等你回家呢。”

“曹小姐,请你保重!我会经常来看你的!有事就打我电话!”

离开被爬墙虎包围的房子,他回到黑夜的安息路,骑上自行车慢慢地蹬着脚踏板。

2011年,开学一周就到了中秋假期,司望从学校出来的第一件事,是瞒着妈妈去买月饼。

安息路静谧得可怕,圆月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间穿行。幽幽的路灯拉长了他与自行车的影子,几乎投到马路的另一端,尹玉上辈子住过的老房子——信箱塞满了今天的晚报与垃圾广告,说明还住着不少居民。墙脚下的气窗有一半露出地面,几乎紧挨人行道。司望趴在地上,把口水吐到手掌心,用力擦拭蒙着灰尘的气窗。他从怀里掏出手电筒,光线不足以穿透地下的灰尘,似乎摆满各种杂物。

转身向马路对面看去——黑暗沉睡中的旧屋,1983年废弃的凶宅,若是底楼窗户亮起灯来,一定能看清里面的情景,无论人还是鬼魂。

月光下,司望站起来,深呼吸,街上没有车,也没有人。

一片叶子,飘落到安息路19号铁门前。他触摸着门板上的斑斑铁锈,把耳朵紧贴门缝,除了灰尘掉落,隐隐听到某种声音,像是风从屋顶穿过,又像蛇在地上爬行。

屈起手指关节,叩响沉睡近三十年的凶宅,门内传来沉闷的回声……

从正门无法进入,司望后退几步,发现右边是个小院子,有道低矮的围墙,伸出茂盛的杨柳叶。司望花了很大力气翻过墙,双脚落在狭窄的天井,那里布满落叶、垃圾与野猫粪便。房子侧面有两道窗户,看起来紧闭着,其实玻璃都碎了。他轻松打开其中一扇,手电筒往里照了照,满屋灰尘与杂物,地底飘起腐烂气味,一般人想想都会恐惧——他大胆地从窗口爬进去。

手电扫过空旷的屋子,大部分家具都已消失,要么被警方封作证物,要么被小偷搬走。客厅里只剩几把空椅子,结满厚厚的蛛网。他屏着呼吸,以免霉烂或有毒灰尘钻入鼻孔。没看到地上画有代表死人的白线,那只在美国电影里才有。但墙上标着一些符号与线条,尸体就在这里被发现的。

他站到客厅窗前,拿块布擦了擦玻璃,可以看到月光下的南明路,以及对面房子地下室的气窗。在底楼转了一圈,便小心地走上楼梯。脚底吱吱呀呀,随时会散架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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