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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把我的老婆交给我(1)

在揪出乌云的问题上,白淑芬一直处在一种两难的境地中。

161厂的夺权斗争起步较晚。和社会上如火如荼的“文化大革命”运动比较,他们几乎慢了整整一拍。但是厂里的退伍军人多,党团员多,不乏觉悟和热情,运动一经发动起来,就显示出这个厂的活力。

夏天过后,文攻武卫演变成大规模的武斗。重庆是军事工业基地,兵工厂遍及全市,兵工厂的造反组织近水楼台先揽月,迅速用自己厂生产出的军火武装了自己,有些武器属新式装备,甚至连部队都还没有用上,造反派们就扛着它们去攻打对立派的据点了。武器从步兵用轻器械到四联高机、高射炮,甚至坦克和飞机,无所不有。建设机床厂的造反派头头邓长春动用几十艘军用船舰,沿嘉陵江自重庆而下攻打涪陵,航程中遇重庆警备司令部一艘巡逻舰劝阻,邓长春下令开火,数舰齐轰,立即将警备司令部那艘巡逻舰打成了筛子,巡逻舰沉入江底,警备司令部一名副参谋长率领的战士全部殉职。飞机参战最先是用作撒传单和威震对立派,这还属于精神战范畴,后来就发展到丢炸弹了。炸弹不是真炸弹,是石头和钢锭。飞机飞临战区上空,舱门打开,成筐成筐的大石头和钢锭从天而降,铺天盖地,纵使不是真炸弹,也有着相当的气势和威力。但是也有差错,好几次飞机丢下的土炸弹都丢在自己人的头上,把自己人砸了个落花流水,骂娘都没处去骂,究其原因,是训练有素的飞行员难以找到,飞机由生手驾驶,飞得歪歪扭扭,炸弹自然就投不准,后来这种方法就不大使用了。倒是坦克的作用大得多。攻打对方的据点,若把坦克派出去,几乎每战必胜。161厂是生产坦克的,生产了159系列主战坦克,这种坦克装配有新型发动机、乔巴姆装甲和车长炮长夜视仪,它的火力系统为一门一百零五毫米线膛炮和一挺7.62毫米并列机枪,攻击性相当强,所以161厂的两个主要对立派组织都很威风,曾在杨家坪地区进行过颇为激烈壮观的坦克群战。实力雄厚的各派若攻打对立面牢固点儿的据点,也都由坦克率先攻坚,以壮声威,一般的情况下都是无坚不摧,所向披靡。但是也有失手丢丑的时候。有一次西师八?三一攻打六中红联,红联的那些中学生勇敢无畏地守在学校的主楼上,以猛烈的火力抵挡进攻,接连打退了几次冲锋。西师八?三一这边看着久攻不下,就派出坦克助攻。坦克轰轰地开来的时候,枪声停了,战场上一片寂静。眼见着坦克已经冲到主楼下,正准备加大马力撞击楼房,但见主楼楼顶的平台上出现了一个浑身绑满手榴弹怀里抱着一个炸药包的中学生,他轻轻地纵身一跃,像只鸽子似的飞落到坦克上,霎时天崩地裂一声巨响,那庞然大物就化成了一堆废铁。还有一次,一派以嘉陵江大桥为屏障阻击另一派的进攻,另一派就派出坦克,原以为坦克一过,胜券在握,谁知对方事先在桥头牵上了高压电线,电线用钢板埋了,等坦克冲到,对方眼疾手快,合上电闸,坦克抽搐了一下就停住了,坦克里的人冒出一阵黑烟,都变成了一截焦炭。这里讲的当然都是坦克走麦城的事,但总归起来,坦克的威力和威风比起轻武器来还是大得多,所以161厂的造反组织在重庆仍不失为重要的武斗力量,造反派的人也就有一分不小的威风。

白淑芬很长一段时间不知拿乌云怎么办。作为厂里最早起家的造反头头之一,她的意见是举足轻重的。乌云在运动中期被当做走资派揪出来了,但这并不是白淑芬的主意,而是运动使然。从总厂到分厂到各单位各部门,所有的领导都尽数被揪出来了,医院不是世外桃源,当然不能例外。乌云开始没有受什么苦,她只是被当做走资派夺了权,揪了出来,被人踢到了一边。她每天仍然按时到医院,接受群众组织的批判和审查,闲下来的时间就写交代材料和搞卫生。

许多人的境遇都比乌云糟糕得多。比如胡祥年,他被强迫戴上了用钢板焊成的高帽子,胸前挂着钢铁做成的黑牌子,和他在厂俱乐部当主任的妻子一起到处游街。造反派揍胡祥年,把他的肋骨都打断了。他们还用弱硫酸烧他的手指头,把他的手指头一点点烧成了吹火筒的颜色。

乌云没有遭到暴力对待,一方面是因为乌云在医院和厂里的人缘一向很好,另一方面则是白淑芬的保护。白淑芬要乌云正确对待“文化大革命”,积极配合群众的批判,老实交代问题。乌云对此很感激,她知道有了白淑芬这层保护,她的日子会好过多了。有一次白淑芬埋怨乌云,说乌云不会转弯,给自己添了很多麻烦。乌云愁眉苦脸地说,他们要我承认去年那起工伤死亡事故是我执行资产阶级治院方针造成的。那起事故你知道,伤员送到医院来的时候已经停止了呼吸,心电监视仪上的电波只是反冲假象,和治院方针没有关系。白淑芬说,有没有关系不由你说,由群众说,你现在根本没有说话的权利,群众怎么说,你就承认下来得了,也让我对下面有个交代呀。乌云说,别的说我什么我都承认了,我没有的都承认了,可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我怎么能信口雌黄?我要是承认那是一起医疗事故,那尤大夫、王大夫,他们不就成了事故的直接肇事者,他们不就遭殃了?白淑芬说,你现在不要管别人,你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都难保,还操心人家的事,你自己说你迂不迂?你就承认下来,转一个弯,把事情推到别人头上,反正你又不是具体实施者,这样我就可以出来说话了。乌云摇头,说,什么弯都能转,他们说我投机,说我收买人心,说我宣扬资产阶级人性论,这我都承认了,但是这个弯我转不得,转了会害别人的。白淑芬跺脚道,你怎么是这样的人?你都快要把我气死了。你这个样子,叫我怎么替你说话?你要再这样榆木脑袋,我可不管你的事了。

白淑芬说了不管乌云的事儿,但她还是管了。她想尽一切办法保护乌云,不让乌云在运动中吃太多的苦头,为此白淑芬不惜转移目标,把批判的火力集中到院长周广太和副书记胡祥年身上。白淑芬天天组织批斗会,狠斗那两个倒霉蛋,她准备好的矛头都是对准他们俩的,而乌云则成了一个陪衬,只是站在批判台上陪杀场,没有动什么真格的,也少挨了不少打骂。

这种好日子没有保持多久,白淑芬这把保护伞渐渐地照顾不到乌云头上了。随着运动的升级,批判的火力越来越猛,乱世英雄层出不穷,很多新冒出来的造反力量都想打出一片天下来,需要在死老虎之外再发现新的斗争对象,老造反派要保护自己的胜利果实,也想要不断创造战绩,乌云要想逃开这种星火燎原的局面,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乌云受到的冲击越来越大,造反派开始像对付其他走资派一样地对付她。她开始挨打,打耳光或者往腿上踢。有一次造反派把一瓶墨汁往她头上倒下来,她想躲避,他们很生气,给了她一老拳,把她的眼睛打肿了。还有一次造反派批判妇产科的两个大夫,说她们把革命群众生孩子时落下来的胞衣煮了吃,那两个大夫解释说她们吃是吃了,但她们没吃别人的胞衣,她们吃的是自己的胞衣。她们说这事乌书记知道,乌书记可以作证。本来这事轮不到乌云开口,她现在的身份根本就没有开口的资格,但她觉得那两个大夫太冤枉,忍不住就说了实情,证明她们没有吃革命群众的胞衣。造反派恼羞成怒,罚乌云戴着三十斤重的铁帽子,挂着三十斤重的铁牌子,人跪在碎玻璃上,可怜乌云风湿性关节炎,半天下来,两个膝盖头被划得鲜血淋漓,腿也跪肿了。乌云实在受不了了,对这种日益升级换代的批斗她再也坚持不下去了,她想这比死还难受,这样还不如死了。有一天乌云就偷偷逃回家去,打算在家里躲上一阵子再说。

关山林先没注意,但乌云连续几天没上班,这事让他感到蹊跷。关山林就问乌云,为什么不去厂里上班。

乌云先支支吾吾不肯说,但耐不住关山林一再追问,就老实坦白了。乌云说,我实在受不了了,我在家里躲几天。

关山林对乌云这句话很反感。什么叫受不了了?什么叫躲?这话说得好没觉悟。关山林当下没说话,进屋去看了一会儿报纸,过一会儿又出来了,对正在给会阳洗澡的乌云说,你不能待在家里,你得回厂子里去。

乌云不明白,把手中的湿毛巾放回水里去,抬了脸问关山林,为什么我不能待在家里?

关山林说,什么为什么?你说为什么?厂子里搞“文化大革命”,你跑回家里来躲着,你这是怎么回事?

乌云说,他们打人。

关山林说,他们打人是他们的事,你正确接受群众的批评教育是你的事。战争年代别说打人,枪子儿一天到晚在身边飞,命都豁出去了,还怕挨两下打?

乌云心想,也真是,战争年代炮火纷飞,明知性命每时每刻都可能丢掉,从来也没有个惧色,哪儿危险偏往哪儿冲,怎么现在挨几下打,心里就屈得不行,难道人真的就变修了吗?心里虽这么想,嘴上却说,我真的受不了了。

关山林说,什么受不了?有什么受不了?受不了也得受。一个革命战士,任何时候都没有离开战斗岗位的权利。就是死,你也得死在阵地上!

关山林这话说得凛凛正气,说得乌云眼圈直热。乌云把裤脚卷起来,指着膝盖上的伤疤对关山林说,你看,你看,这就是你说的阵地,这就是你说的阵地。

关山林瞄了一眼乌云腿上的伤疤,轻蔑地笑了一下。关山林什么没经历过,什么没见过,他自己都死过几次了,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身上的伤疤,随便捡哪一块也比乌云的大,他哪能把乌云的伤疤放在眼里。关山林说,你少拿那个来张扬,你吓唬不住谁,你要吓唬会阳湘阳他们或许行,要吓唬我,你得把你那疤弄大点儿。

关山林这么一说,乌云就有一种灰心丧气的感觉。本来她在厂里吃的那些苦,遭的那些罪,都不愿给关山林说。她知道他休息之后心情一直不好,气老不顺,不想给他再添烦恼。现在经关山林这么一说,反而觉得好没意思,索性不与他争辩,放下裤管,哗啦哗啦地给会阳洗澡,洗得屋里一片水渍。乌云打算不理睬关山林,任他说什么,反正她不还嘴,反正她得在家里躲上一阵子,也许躲上一阵子,厂里的局势会有所变化,日子好过一些,她自己会回去。

哪知关山林不依不饶,整天撵乌云,追着乌云的屁股把她往厂子里赶。乌云在家里不得安宁,有时候正吃着饭,两个人就吵起来了,有时候乌云睡觉了,关山林还去敲她的门,乌云不开门,关山林就往乌云房间里打电话。家里有两部电话,关山林房间里是一部内线电话,乌云房间里是一部外线电话。关山林通过总机要通乌云房间的外线电话。关山林在电话里说,你怎么睡得安心?你难道睡得安心吗?气得乌云直摔电话。

关山林并不因为乌云摔电话就放弃了。战争这种事儿,不是两方都愿意打才能打起来,更多的时候,是一方想打另一方,找个理由,或者什么理由也不找,出手就打了。关山林是老兵了,在这一方面,他表现得很坚决。关山林对乌云说,你必须回厂坚守工作岗位。你必须离开这个家。这个家是我的家。我的家里绝不窝藏任何逃兵。

关山林这话说得太气人,乌云听了这话,一股英雄豪气油然升起。乌云心想,你以为我真是胆小鬼呀?你以为我真就没觉悟呀?你不就是要看我能不能挺住几下打吗?我就挺一回给你看看,让你看看,我也是有骨头的。

乌云这么一想,当下就进屋收拾东西,把红宝书放进军用挎包里,背上挎包就走。

关山林见乌云往门外走,就问她到哪儿去。乌云不理他,心里还窝着一股子气。关山林大概明白了,撵出门来冲着乌云的背影喊,要坚持住,任何时候都不要放弃阵地!

乌云走在路上,听见关山林在身后的那声叮嘱,她不回头,不知为什么,眼里的泪水刷刷地流了下来。

乌云当天夜里又回到家里来了。乌云是走着去,抬着回来的。乌云为赶着回厂接受批斗,心急火燎地挤一辆满载的电车,被人从行驶着的电车上挤了下来,左腿摔坏了,抬到医院一检查,是左腿胫骨骨折。医院那时忙着搞运动,没有时间关照病人,再说乌云的身份很有些尴尬,不治吧,她是伤员,治吧,她是走资派,左右都为难,医院就给乌云打上石膏,开了一些跌打损伤的药,让人把乌云抬回家里来了。

关山林这回当然就无话可说了。乌云是摔断了腿才回家来的,不是逃兵,就算打仗,负了伤的战士也有资格撤下阵地,你总不能让乌云拖着一条断腿去坚守阵地吧?所以关山林对乌云回家没有说二话。倒是乌云,惦记着关山林不依不饶地往厂子里撵自己的事儿,心里有气,免不了说些风凉话。乌云躺在床上说,你看我这个样子是不是逃兵,是不是没坚守住阵地?要不你找两个人再把我抬回厂里去,我就躺在台上接受批斗?

关山林不理乌云的茬儿,一句话也不说,自己躲到一边去看《解放军报》《参考消息》和《红旗》杂志。但关山林也不整天都看报纸,关山林也给乌云煨骨头汤喝。关山林每天早上起个大早,提着篮子去买筒子骨。市场上正闹货荒,肉案上根本看不到肉,但关山林却有办法买来筒子骨,而且一买就是一满篮,像是给整排整连做饭似的,也不知他有什么办法。

关山林煨骨头汤不用李部动手,只要李部把骨头洗干净就行了。关山林操了斧头,把洗干净的骨头砍得粉碎,用一只大铫子煨起来。煨时不用炭火,用柴。这是关山林头一遭进厨房。关山林很得意地对李部说,我当兵那会儿,有一个说法,叫一个火头兵顶半个团长,说的是火头兵的厉害。李部很好奇地凑拢去,问,火头兵就是炊事兵吧?炊事兵真有那么厉害?关山林一脸认真地说,可不?你想呀,他火头兵管着什么?管着部队的肚子呀。他要把南瓜焖小米饭煮足了,部队吃饱了,一个冲锋就能打上胜仗。他要给你闹点儿情绪,部队吃不饱,饿着肚子,看着敌人你也撵不上,别说团长,就是师长又管屁用,所以说火头兵厉害。李部兴奋地说,首长,那我在你家做饭,我也该算半个团级干部了?关山林说,你不同,你是和平时代的兵,没仗打,没仗打你就只是个大头兵。李部有些扫兴,他心想,难怪首长老是惦记着打仗,敢情打起仗来,连炊事兵都是威风的,要这样,我也情愿打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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