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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黄金时代的传说(4)

船离岸,大大小小上千条,把珠江挤得顷刻间瘦了不少。果然就有四架国民政府军的轰炸机飞来,在广州上空盘旋了两圈,一扎头,两架去了丫髻沙方向,去追先出发的民工船队,另两架直扑大坦尾,丢下几颗炸弹,再拉高,扎下来,用机载机枪胡乱扫射了一通。地面早有准备,沿珠江一线部署的高射炮乱珠齐发,江中大船上架设的高射机枪也吐出火舌。轰炸机看出下面不是空庙中的供果,有金刚守着,讨不到便宜,在空中绕了两个圈,飞走了。

313师有一条船被炸中,死伤了一些兵。死伤的兵从江里捞出来,和炸烂的船一起交给岸上处理,船队不受影响,该机动的机动,该扬帆的扬帆,编队朝珠江口驶去。还有老长一段路,部队不会因为挨了一脚便停下来。

轰炸机丢炸弹的时候,葛昌南被通讯员拉着走,找地方躲炸弹。本来已经躲好,葛昌南一个近视眼,怎么就看见了乱糟糟的码头上,一群穿灰布干部装的人在火光中抱头乱窜,其中一个穿掐腰列宁装的年轻女同志,人漂亮得扎眼,在人群中跑动着,尖着嗓子喊叫,要同伴们不要乱跑。葛昌南让飞机炸过,吃过亏,知道从天上下来的不光是炸弹,紧接着还有顺道儿秃噜的机枪子弹,他从躲藏处冲出来,边喊边朝穿灰布装的人群冲去,大声叫喊着,叫他们别乱跑,找地方躲起来。等他跑过去,轰炸机已经俯冲下来。他顾不得那么多,把穿掐腰列宁装的扎眼女同志往地上一摔,自己也趴下,抱住头,无助地算计着这一秃噜自己是不是靶子。

等轰炸机过去之后,两个人从地上爬起来,抬头看看对方,都眼睛一亮,同时喊出声:

“葛政委?”

“小萨!”

萨努娅带着人往大坦尾码头运送支前的粮秣、雨具、蚊帐和医药器材,只知道乱哄哄往船上挤的部队是去打海南岛的,也没问是哪支部队,没想到物资刚移交完就遇到敌机轰炸,更没想到炸出了个葛昌南。

“不光我,313师刚走,乌力师长就在船上!”葛昌南一激动,摆子又上来了,身子颤抖着,嘴唇乌紫。追过来的通讯员赶紧拿棉大衣把他包裹住,像裹早产的胎儿。

萨努娅愣了一下,有些不相信地盯着葛昌南,然后转过身去,看白茫茫的珠江。

珠江上乱云飞渡,千帆竞发,庞大的船队拉出一道道尾浪,浩浩荡荡向远处的珠江口驶去。原先一江的江鸥,广州人上街都得捂住脑袋,怕鸥粪落到头上,现在每艘船后面撵几只,散得七零八落,显不出阵势了。

“他在哪儿?”萨努娅像是在问葛昌南,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更像是在问着另一个世界的谁,那一脸的茫然,让葛昌南心里狠狠地揪了一下。

“你要早来一步就好了,就能见着他!”葛昌南说完这话才发现自己没说对。萨努娅来得并不晚,她和乌力图古拉,他们在一个码头上忙活了半天,而且是为了同一个目的,他们就像挂在一株树上的两只果子,近在咫尺,却被热闹无比的枝叶给遮挡住,谁也没看见谁。葛昌南这么一想,先前在乌力图古拉那儿落下的遗憾,此刻在萨努娅这儿又平添出几分。

当天晚上,萨努娅忙完工作,从市区赶到凤凰岗,看望住在那里的葛昌南。萨努娅给葛昌南带了

果,说果性热,吃了抗摆子。葛昌南埋怨萨努娅不该跑这么远的路,天又这么黑,城内还有特务打黑枪,昨天还通报两名干部让人给放倒在马路上,一个城区派出所里飞进一颗手榴弹,伤了不少人,萨努娅真要出了什么事,他这个老头子可担待不起——真要有好果子,说一声,他让通讯员取去。

“您算什么老头子呀,比我哥也就大几岁。”萨努娅抿着嘴笑,将削过皮的果递给葛昌南,“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同志在您这个年龄,一天只睡三四个钟头的觉呢。”

“不光比你哥哥大几岁,也比乌力师长大几岁。”葛昌南很认真地在灯下看削成了片的果,特别强调说,“怎么能和列宁同志比?人家是领袖,领袖不能比。所以说,老头子。”

葛昌南美滋滋地咬了一口杧果,嚼了几口,不说话了,牙龇着,一副痛苦极了的样子。

“怎么啦?”萨努娅吓一跳。

“什么味道,鸡屎似的。”葛昌南呸呸地把嘴里的东西吐掉,半天才缓过劲儿来,要通讯员快给自己拿牙缸来漱口。

“好果子呢,葛政委您怎么这样。”萨努娅咯咯地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这些扛枪打仗的,嘴没遮拦,比较油,比较痞?”葛昌南被萨努娅笑得不好意思,漱过嘴,又哈着气自己闻了闻,“鸡屎鸡屎的,不文明吧?”

“嗯。”萨努娅点头承认,想一想,补充说,“你们中国同志,特别是军队里的同志,的确和我们苏联同志不同。我们苏联同志也开玩笑,可不说粗话。”

“乌力师长也让你不习惯吧?”葛昌南老惦记着乌力图古拉和萨努娅“算了”的那件事,有些不甘,不由得话往上说,“他一犯浑就绕嘴,你就觉得他不讲道理,气人得很,对吧?”

“嗯。”

“没办法,都是让战争给逼的。和无常天天面对面地撞着,小鬼爷拎着绳子在背后站着哪,就等缚你走人。要说,都是死,咱不怕,可革命没成功,死不瞑目呀,得活着。这活着的事儿,光拿严肃对付不了,严肃能对付谁?所以说,革命的乐观主义嘛。”

“总不能不讲道理吧。葛政委,您就挺讲道理的,多好呀。不像他,什么道理也不讲,野蛮人一个。”

“这你就错怪他了。你是没把他琢磨透。他不是不讲道理,他是太有道理了。”

“那,他总得把道理说出来,让别人知道吧。”

“有哪一只臭虫告诉过你,它咬你是为了什么?相反,所有不生蛋的母鸡都会红着脸扑棱着翅膀咯咯地乱叫。所以说,不能一概而论。”

萨努娅被葛昌南的比喻逗笑了。他们已经很熟悉,像忘年交,一个床上躺着,一个床下坐着,床下坐着的一会儿过来替床上躺着的喂口水,揩揩汗,外人看见,像爷儿俩似的。

“其实吧,老乌他不是臭虫。他咬你也不是想喝你的血。他有时候根本就不咬人。他是一只好臭虫。他是一个大好人。”

葛昌南这么说,讲了一个乌力图古拉的故事:1942年,在晋察冀,乌力图古拉奉命回八路军总部开会,路上遇到一队娶媳妇的,乌力图古拉过去凑热闹,用马鞭挑开新媳妇的盖头,看新媳妇。后来鬼子来了,双方干上了,鬼子没捞上乌力图古拉,把迎亲的老乡连同新媳妇一块儿抢走了。按规定,为减少伤亡,在鬼子的地盘上不许和鬼子纠缠。可冲出重围的乌力图古拉不守这个规定,带着手下的人调头回去,从后面揍了鬼子,硬是把新媳妇抢了回来。那一次,牺牲了两名战士,伤了好几个,乌力图古拉因此受了处分。乌力图古拉不服处分,说怪话,说女人是咱们的女人,凭什么让鬼子糟蹋?男人不为这个死,算什么男人?我看死得值。

讲完这个故事,葛昌南咳上一阵儿,就着萨努娅递过来的杯子喝了几口水,接下来,就把乌力图古拉在分手前对他说的那番话,原封不动说给萨努娅听了。

萨努娅听完,愣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儿来。这以后她变得有些沉默,不怎么说话了,笑起来也有些勉强,是那种一笑就立刻收住的样子。

又坐了一会儿,萨努娅起身,替葛昌南掖了被子,和他告别,说天快亮了,自己还有工作,得赶回驻地去。

破晓时分,风很强劲,晨曦被风吹得一点点破开,地平线上溢出一抹鱼肚白,再往上,鱼的鳞甲一片一片分出来。只是鱼不是随便的鱼,是整座天空,大到不见首尾,不知道这样大的鱼,被人称作宇宙的鱼,要多大的水域才能让它游动起来。

萨努娅走得很快。走到大元帅府时,她叫住一辆黄包车,上了车,让车夫拉她过江,去江对面的省政府。路上已经有了行人——扛着鱼篓的,是去洲头咀鲜鱼码头贩鱼的贩子;荷着枪支的,是匆匆走过的士兵。还有风,风追上来,吹拂起萨努娅的头发。她一点儿也不管头发乱成什么样子,眯着眼睛,一动不动地坐在车上。她想,那些船,它们现在到了哪儿?是不是已经驶过了虎门,进入伶仃洋了呢?她想,他说“算了”是什么意思?是因为他不愿意让“娘儿们”照顾,还是因为她不叫“萨雷·萨努娅人民”而让他失望?她想,她不同意他的“合适”和“烂掉”理论,不同意他把挡在前面的任何东西都视为对头,但她同意他用朴素的理想和果敢的行动毫不留情地蔑视并且摧毁旧世界的压制,创造自己的黄金时代。她不光同意,她也在摧毁旧世界,也在创造自己的黄金时代,他们的理想是一致的,那就是他们共同拥有的道理。她还牵挂地想,他说对不起从家乡出来那天在格里额河边起过的誓,对不起家乡的还魂草团扇蕨黑羔子马驹伢,这是什么意思?他起过什么誓?他的家乡是什么样子?格里额河是什么样子?还魂草团扇蕨黑羔子马驹伢是什么样子?

这些纷乱的念头,让萨努娅想了很长时间,一直到了省政府,也没有想出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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