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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数到二百零三停下(1)

雨槐:

我已经回到基地,在基地疗养院疗养,除了吃饭睡觉,就是整天晒太阳,像一只可悲的寄生虫,过着资产阶级好逸恶劳的日子。医生说我还需要休养一段时间,他们不明白这对我来说有多么残酷。他们说我太苍白。这怎么可能呢?我会苍白吗?他们为什么不说鸟儿苍白,或者鸟儿厌倦飞翔?鸟儿会厌倦飞翔吗?

我的伤已经彻底好了。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昨天我去疗养院后面爬山,在山上待了整整一天。我在山上奔跑。我看见一大群争吵不休的猕猴,还有一头幼鹿。那头幼鹿在我涉过溪流时企图超过我。它没能做到。我还是第一个到达终点的那一个。

我觉得我完全健康了,我又可以过丛林生活了。至于我的饭量,你完全想不到我是一个怎样的饕餮之徒,我差不多快要把疗养院给吃穷了。我敢向你保证,他们一定希望我快点儿离开这个地方。可惜他们不能把我赶走。他们没有权利把一个身无分文而又无比热爱阳光和争吵不休的猕猴的无产者赶走,你说对吗?

雨槐,我已经知道了你结婚的消息,从天扬那里。我是不是一个太迟钝的人?我是不是最晚知道这个消息的人?我是说,我并不是一个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我被这个世界隔绝了,或者说,我把这个世界隔绝了。我对这个世界知道得太少,这个世界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而我却不知道。

为什么我不知道呢?是因为时光的限制,我无法看到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事情吗?因为无法突破光的传播限制,人类无法看到宇宙的现在,他们的视线始终停留在过去——假使他们现在看到一颗距离他们十亿光年的星星,实际上他们看到的是那颗星星十亿光年以前的样子。这和我的现状何其相似!我活着,活在“现在”,但这个“现在”却是刚刚消失的过去和那些“过去”的“过去”,它已经远离我了。

但我还是要祝贺你,军机是一个值得你去爱并且托付一生的人,他是我印象里最懂得珍惜的男人。还记得小时候,因为体弱多病,我不能和别的孩子一起玩,我很孤独,他和你总是陪着我。你们和我一起坐在院子前面的台阶上,玩着一些什么,或者什么也不玩,就那么坐着。为了我,你们失去了多少正常孩子应该拥有的快乐,而这不是你们该承担的。军机,他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你看,我在祝贺你,我祝贺了。

还有一种可能——我觉得有什么东西被我错过了。一切都像是昨天才发生过,我们并没有活过我们以为的那么长的时间,我们没有收获过什么,我们还处在幼儿期,还没有学会思考,还没有来得及长大,还不会对这个世界说,我们是谁、我们需要什么。我们应该活到足够长的时间,才知道我们是谁,我们需要什么,才应该做出我们的选择,不会错过什么。

可是,为什么我不能忘掉你?为什么我在已经知道你结婚了,嫁给了我的二哥以后,还会那么深深地想念你?这是一个让我说不清的问题,一个令我困惑的问题。

我每天都会到山上来。山上没有别的人。动物当然不算,植物也不算,还有阳光,这让我容易静下心来思考一些问题。这个问题我后来想明白了。

太初时刻,运动伊始,漫天铺延的宇宙粒子相互间激烈地撞击,每一颗粒子在一秒钟内碰撞的次数比起整个地球的沙粒总数都要多,在一秒钟的时间里,流过粒子空间的能量超过宇宙间所有恒星从诞生到毁灭的全部能量的总和。在这一刻,宇宙中所有的物质都被创造出来,广袤的宇宙由此诞生。我也一样,“我”在大爆炸最初的那一秒钟就形成了,所有可能创造出生命的元素全都被创造出来,所有构成“我”的重要细节在最初时刻已经诞生;创世纪的痕迹顺着时间之流而下,“我”的宇宙里,每一粒微尘都带着开天辟地那一刻创造出来的遗传基因。

那一秒钟,无异于永恒。

是的,我错过了。我错过的是你,我把你弄丢了。我一直活着,一直处在幼儿期,因为我还没有来得及,没有收获你,所以我还没有长大。可是雨槐,我必须在阳光下告诉你,你是我的第一间鸽舍,第一条从高空俯瞰到的河流,第一道托着我向上飞去的气流。即使我失去了你——因为我的迷失、风雨太大、困惑无数、天黑了——我失去了你,我仍然会去寻找你。

我是说,在我的想象中继续寻找你。

(乌力天赫写给简雨槐的第六封信。在此之前,因为无人领取,又无发信地址,他写给简雨槐的第三封到第五封信,均被胜利文工团传达室以“查无此人”为由卖给了废品站。在此之后,乌力天赫仍然坚持给简雨槐写信。只是从这封信开始,他不再把它们寄出去,它们一直安静地躺在他的一只属于私人的皮箱里。)

葛军机回到家里,已经是晚上7点20分,广播里正在播送各地人民广播电台联播节目,葛军机在机关宿舍的存车棚里把自行车存好,取了放在车篓里的书包和短波收音机,上了楼,在门外把收音机的声音扭小,扭到自己能听清的音量,然后掏出钥匙,开了门。

葛军机一路上都在收听各地人民广播电台联播节目,他非常注意掌握时政新闻。在学校读书的时候,功课很紧张,尤其像他这种年近三十的大龄学生,和比他小得多的孩子一起坐在课堂里拼记忆力,显得很吃亏。葛军机是班长和学生党支部书记,平时有不少活动,但他再忙再紧张,也没有放松对时政的关心;等回到省委办公厅,给省委书记当上秘书,工作更忙,他却越发加强了对时政的了解和掌握。

“你这点和你爸爸一样,”乌力图古拉夸奖葛军机,“你爸爸有个小本本,一有空就掏出来记,仨瓜俩枣的,再后来就拿那仨瓜俩枣哄战士,哄得那些兵拿你爸爸当八磅的暖水瓶。所以说,你爸爸他能当政委。”

葛军机从学校回机关办事,正好省委书记在,秘书长把葛军机介绍给省委书记。省委书记认识乌力图古拉,站下来和葛军机谈了几句话。过了两天,秘书长往武汉大学打电话,告诉葛军机,省委书记问葛军机什么时候毕业,点了名,要葛军机毕业后跟他。秘书长要葛军机把握这个机遇,很多事就是这样,走过路过,就怕错过。葛军机想了两天,在学校办了提前结业证,回到省委办公厅,给省委书记当上了秘书。

葛军机进门,换了鞋,脱掉外套,把鞋和外套拿到外面抖了抖土,再拿回屋里,连同书包一起挂到阳台上。

葛军机进门的时候,简雨槐正在抹床架。她拿了三个盆、两只桶进卧室,地上铺一块布,人钻到床底下,把床架的底子抹了几遍,再一道床缝一道床缝地抹。每抹一遍,人从床底下钻出来,先去桶里洗抹布,再去盆里投抹布,每洗一遍抹布都得经过五道水的程序,再钻回床下。听见葛军机进门,简雨槐从床下钻出来,出了卧室,摘下头上的帆布帽子,说你回来了。葛军机说回来了。简雨槐往下脱工装,说饿了吧,饭做好了,我这就热去。葛军机说你歇着,我来吧。简雨槐说你累了一天,别动,洗个澡,坐着看你的书吧,饭菜一会儿就好。葛军机说你不也累一天了吗?简雨槐说我没事儿,你的工作重要,四个现代化,全靠党的领导呢。

简雨槐说着去阳台上挂工装,换上一件做饭时穿的外套,进了厨房,洗手准备热饭热菜。葛军机知道她洗手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儿——简雨槐讲卫生,每天下班回家要拖三次地板,衣裳天天换,洗一次手要打十遍肥皂,再冲洗二十遍。她眼睛尖,能看见空气中的灰尘,而且固执得很,绝不会放过它们。葛军机就去衣柜里找出换洗衣裳,进卫生间洗澡,特地把脖子和耳根子褪了两遍,洗完换上干净衬衣,习惯性地照了照镜子,看鼻毛上带了灰尘没有。

葛军机一边做着这些事情,一边听广播。今天的新闻联播内容丰富,一条消息是各地落实《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外合资经营企业法》的报道,另一条消息很喜庆,是说中央和国务院联合下发通知,从年底起,给全国百分之四十的职工升级和增加工资,这是粉碎江青反革命集团以来第三次为职工增加工资,这个消息会让人们兴奋好些日子。

等简雨槐把饭菜端上桌,已经是晚上8点多钟,葛军机已经把省委书记的发言稿写完,在读一本香港版的《红都女皇》。葛军机看看饭桌上,一碟碧绿的椿芽青豆,一碟红亮的回锅肉,一碗色彩鲜明的番茄丝瓜汤,虽然热过一遍,仍然色香俱在。葛军机过意不去地说,你看你,这么辛苦,还做这么费事儿的菜。简雨槐小心翼翼地看着葛军机的脸色,说就怕不合你的口味。葛军机连忙说,哪能呢,会宾楼的菜也不过如此。简雨槐抿嘴笑,说你喜欢就好。葛军机拿起筷子,见简雨槐坐在那里没动,还看着他。葛军机低头打量自己,澡洗了,衣裳换过,指甲用旧牙刷刷过,不该有什么程序没做到啊,就用目光询问简雨槐。简雨槐没说什么,起身绕过葛军机,走到卫生间外的鞋柜旁,看贼似的看着鞋柜上的短波收音机。葛军机恍然大悟,他光想着洗自己,忘了擦收音机。他连忙放下筷子,说瞧我,光顾听新闻了,我来我来。简雨槐红了脸,抱歉地说,你快吃饭吧,我来。

简雨槐把收音机拿去卫生间,仔细擦拭。门在这个时候敲响了。简雨槐从卫生间里出来,往门口走,说你别动,快吃吧,看饿坏了胃。

“天扬?”简雨槐把门打开,惊讶得差点儿没把手中的收音机掉到地上。

是乌力天扬。一身合体的军装,领章鲜红,帽徽闪烁,人站在门口,结结实实,个头儿快齐门楣了,笑眯眯地看着屋里的两个人。乌力天扬背后钻出扎着马尾辫的童稚非,笑嘻嘻地叫哥、嫂子。

“天扬,怎么是你?快进来,快!”葛军机高兴地放下筷子,从饭桌边站起来,迎过去。

一句话提醒了简雨槐,她连忙放下收音机,往屋里拉乌力天扬,说天扬快进家,怎么事先也不说一声,你把家里给忘了吧。童稚非已经进屋了,熟门熟路地换了鞋,外套挂到阳台上,说你们怎么才吃饭呀,又闹着去葛军机的书房,要看二哥新买的书。童稚非刚参加完高考,分数没上线,葛军机找关系,让她进了商业学校学旅游,这两天就报到。童稚非很崇拜葛军机,说自己要向二哥学习,商校毕业后再考大学,自学成才。

葛军机问乌力天扬什么时候到家的。乌力天扬说下午到的家,晚上吃完饭,陪妈妈说了会儿话,这才让稚非带着来看看哥哥和嫂子。简雨槐忙手忙脚给乌力天扬找鞋换,说,呀,天扬,你都长这么高了。乌力天扬拦住不让简雨槐动手,要自己换鞋,笑着说,这都多少年过去了,我都像过了半个世纪,个头儿还能不长呀。乌力天扬一定要葛军机和简雨槐把饭吃了再说话,否则他就和童稚非去外面站着,等他们吃完重新敲门。

葛军机和简雨槐匆匆扒了两口饭。简雨槐不能看着用过的碗碟放在那儿不管,去厨房里洗碗,童稚非陪嫂子说话,两个人在厨房里说说笑笑。葛军机在外屋陪乌力天扬说话,问了一些他在部队上的事情,乌力天扬说,他点头。乌力天扬老成了,话说得不多,葛军机点了一会儿头,慢慢的,兄弟俩见面时的兴奋过去了,话越来越少,问一句说一句,不问,两个人就坐在那儿。

“二哥,”乌力天扬不好意思,“那次妈被抓走,你写大字报和家里划清界限,我真是浑,提刀捅你。我那时候特别恨你,就恨不得一刀捅了你。”

“这事儿呀,你还记着。”葛军机笑了。

“我不会忘。”乌力天扬认真地说,“我想了两年,老觉得对不起你,这次回来我就想,一定得当面向你道歉。”

“那是你不知道实情。你和稚非小,爸爸不让告诉你们,怕说出去误事儿。事情都过去了,别再往心里去。”葛军机说,问乌力天扬喝茶还是白开水。

简雨槐惦记着乌力天扬,碗筷洗了两遍,用杀菌药水泡上,再胡乱洗过两三遍手,出来和乌力天扬说话,问他受伤没有,在前线吃了多少苦头,打仗怕不怕。葛军机起身把位置让给简雨槐,把她的水杯端过来。简雨槐的水杯是一只干干净净的玻璃杯,用一方洁白的手绢垫着,葛军机用手绢隔了手,小心地递给简雨槐。童稚非顽皮,说看二哥把二嫂宠得,都赶上宠公主了。简雨槐不好意思地说,你二哥就怕我累着,什么事都不让我动。葛军机笑眯眯地看着简雨槐,说你这就不是实话,是你不让我动,家里的事情都是你做,我什么事也插不上手。简雨槐说,谁说你插不上手,你干大事业,我就做一些小事情,我要这都不能做,还有什么资格给你做妻子呀。童稚非弹出一根手指来刮脸,说羞不羞,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也不怕人家说你们肉麻。大家就笑。

“我见到雨蝉了。”说了一会儿话,乌力天扬犹豫了一下,对简雨槐说。

“雨蝉?你见到她了?”简雨槐惊喜地拽住乌力天扬,“快告诉我,她怎么样?你怎么会见到她的?”

乌力天扬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心里牵扯着,狠狠地疼了一下,把在广西见到简雨蝉的事情告诉了简雨槐,只是没说他和简雨蝉之间发生的那些事情。那些事情本来是他生命中的华彩,现在却成了他的伤口,比战场上射向他的那些子弹还可怕,他无法说出来。

没有人观察到乌力天扬有什么异常。简雨槐开心得很,好几次轻轻地笑出声来,不像以往,要笑也是抿嘴笑,风过荷塘似的。简雨槐说,家里知道简雨蝉参军的事,知道简雨蝉在北京军区,只是没有联系过,也不知道她怎么就去了前线;又埋怨了一阵简雨蝉,说她离开家后就一直没给家里写信,疯丫头,把这个家给忘了。简雨槐说简雨蝉的时候,乌力天扬不接话,端了茶杯坐在那儿,听简雨槐说把家忘了的话,心里还是隐隐地疼,没过去。

四个人坐在外屋谈了很久,其间童稚非拖乌力天扬去参观二哥二嫂的屋子。省委机关事务管理局分给葛军机的房间是一套两居室,五十平方米,一间书房,一间卧室,一间小客厅,房间不大,收拾得一尘不染,干净得能做化验室。乌力天扬有些拘泥,回到客厅又坐了一会儿,要和童稚非回去,说时间不早了,明天二哥和嫂子还得上班。简雨槐说,再坐会儿吧,才11点呢,还早。乌力天扬说自己还要在家里待几天,再来看二哥二嫂。葛军机和简雨槐就把乌力天扬和童稚非送出门。

到了门口,简雨槐突然说出一句话,让乌力天扬大吃一惊。

“你四哥要还活着,看到你这个样子,他会为你骄傲。”

“谁说天赫死了?”乌力天扬愣了一下。

“爸。”简雨槐嘴角挂着一丝忧郁的笑容,口气平静地说。

“你爸还是我爸?”乌力天扬盯着简雨槐。

“傻瓜,你爸不就是我爸嘛。”简雨槐抿着嘴笑。

“他放屁!”乌力天扬没忍住,脱口而出。

“天扬,当兵苦,但不一定要粗鲁。”简雨槐有些失措,红了脸,求助似的看看一旁的葛军机。

乌力天扬看着简雨槐,她脸红得真好看。乌力天扬再看葛军机,葛军机把目光移到一旁。乌力天扬意识到什么,他想,军机那么爱雨槐,雨槐生活得也很平静,没必要说出天赫来。这么想过,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到嘴边的话压了回去,说哥,嫂子,你们留步吧,我和稚非回去了。

葛军机和简雨槐一直把乌力天扬和童稚非送到大街上,看着他们走远,这才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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