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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怀念一个没有去过的地方(9)

推子去后面检查锅炉和煤气,桑红回教室去催大家早点回家,明天还要早起接孩子入园。推子看锅炉擦拭得干干净净的,煤气也关好了,厨房里案头整洁,推子就有些惭愧,心想自己跑去看小米,事情倒要别人来做。推子又想小米怎么就不明白呢?推子最后肯定地想,小米她是不明白。

推子从后面回来,听到几个人正从教室里出来。张项说,推子呢?桑红说,去后院了。姑妈说,这伢真是实在,做事让人放心。王樱说,桑红你抓紧啊,时不我待,你要不抓紧,到时候我就上了。张项说,还有我。王樱说,东东呢?东东晓得了饶得过你?张项说,你以为你是认真的?王樱说,我要认真也不是不可能,我主要是激桑红,一只野兽闯进了城市,推子是野兽,桑红是城市猎人,桑红做笼子,她要一点一点把推子哄进笼子里,做她的猎物,桑红套路太深。姑妈说,你们几个伢,不晓得有几多复杂,我告诉你们,你们不要算计推子,人家是老实伢,我是不赞成你们的。王樱说,姑妈你老了,你是老武汉了。桑红说,少说一些,哄了一天伢,你们还不嫌累呀?

几个人出来。王樱嘻嘻哈哈撩张项。张项说,你个死鬼,吃摇头丸了呀?不舒服?桑红在院子里喊,推子,我们走了,你记住关门。

推子站在黑暗里,一动不动。

天空是红色的,那是城市霓虹灯投下的反光,就像极地光,它们在高纬度地区形成,通过副热带高气压进入信风带,来到城市;这些本是高寒地区的幽灵,在做了城市黑夜里的美丽装饰后,再也不肯离开城市了。

十二

事情结束得比推子预料得早。

那天推子从外面买材料回幼儿园,车还没蹬到幼儿园门口,焦灼不安蹲在门口的大尘远远看见他,站起身子朝这边奔过来,一把抓住车龙头,气喘吁吁说:“推子快跟我走,远子出事了!”

推子刹住车,问:“怎么回事?”

大尘带着哭声说:“我们遭了伏击,远子挨了两枪。”

推子厉声问:“人呢?!”

大尘说:“在马场街一家私人诊所里,你跟我走。”

推子冲进那家藏匿在曲里拐弯的巷子里的私人诊所,多多、菜包子、共生几个人脸如白纸地站在诊所里,一个个手足无措。远子鲜血淋漓地躺在一张脏兮兮的床上,飞娃躺在另外一张床上。远子一动不动,头歪在一边,手耷拉在床沿。飞娃抱着自己被霰弹枪打得乱七八糟的腿,杀猪似的大叫,快给老子打麻药!快给老子打麻药!一个蓄着山羊胡子的干巴老医生领着一个乡下人打扮的中年妇女手忙脚乱地在两张床之间穿梭,瓶子罐子碰得一片乱响。山羊胡子声音干涩地在那里喊,你们谁是O型血?你们报一下血型!

推子冲过去,推开多多等人,扑到床边,一下子抱住远子。

推子喊:“远子!远子!”

两枪都打在远子的肚子上,远子的肚子被打烂了,像一朵亚马孙原始森林里开得巨大而奇形怪状的食人花。远子一直处于休克状态,推子抱他的时候他不理推子,脖子硬着,手耷拉在一边,是一种真正生气的样子。远子的掌心里蓄着一汪血,血滴滴答答从指尖上淌下来,推子染了一身远子的血,这样他们两个人都像是被滑膛枪打烂了。

推子回过头来朝大尘喊:“叫车来!送他们去医院!”

大尘说:“不能去医院,那边的人和警察都会在医院里布控,我们去医院等于自己送进笼子。”

推子瞪着眼吼道:“不要给我提什么笼子!叫车!”

大尘慌慌张张跑出去叫车。

第一辆车的司机一看见推子满身的血,没熄火,调了头开跑了。第二辆车没来得及调头,推子伸手一把抓住了方向盘。司机说,伙计,你另找车,这一趟我不跑。推子说,你只能跑。司机说,我没得油了。推子嘶哑着嗓子说,鄂A3438,我发誓三天内找到你。司机不说话了,阴沉着脸停了车。推子抱婴儿似的抱着远子钻进车里。大尘几个抬了飞娃,拦下了另外两辆车,三辆车朝医院驰去。

推子紧紧地抱着远子,他把远子湿漉漉的脸贴在自己脸上,说,远子,远子,我是推子,我是你哥推子,你不要慌,我救你来了。

推子说,远子,我们现在就去医院,我们去医院,医生给你治伤,医生全都是好医生,他们不会不管你,他们会救活你的。

推子说,远子,你要相信我,你要挺住,我们去医院,我们治好了伤就回去,我带你,我们回东冲镇去。

车在青年大道上被堵住了,推子朝司机喊,怎么不走?!司机不说话,把车弯上慢车道,挤开自行车,绕到解放大道路口。车子颠簸了一下,远子哼了一声,微微睁开眼。远子睁开眼来看见了推子。远子睁着灰白色的鱼眼,朝推子困难地笑了一下。

远子说:“推子,是不是你?”

推子说:“远子,你要坚持,我们马上就到了。”

远子说:“推子,这一回我没有搞好,我把事情搞糟了,我太自信,我还是应该要你来帮我。”

推子把他搂紧,说:“我是在帮你,事情没有糟,我们就要到医院了。”

远子咧开嘴笑了笑。他的柔软的边分头已经被弄乱了,乱得不可收拾,这样他就像是弄丢了他的骄傲,他把他的骄傲弄得不可收拾了。

远子咳一下,嘴角涌出一汪血。远子说:“我现在的样子肯定很难看,我就像一堆垃圾一样,被武汉扫出去了,武汉肯定很高兴。”

还是晚了,远子被推进手术室时,脉搏已经停止了,医院做了抢救,没有把人抢救过来。一个小时后,推子在远子的死亡通知上签了字。小米在那个时候从武昌赶来了。小米一脸苍白,样子就像一只惊惶失措的狐狸。小米一把抱住推子,小米说,远子呢?远子呢?推子看小米。推子看小米半天。推子说,远子死了。小米的泪水就流出来了。小米先是哭,站在急诊室外的过道中间,捂了脸,任泪水顺着指缝流淌下来,后来她恨到极致地跺脚,说,活该!活该!他为什么要这样?!他为什么非要把自己丢在武汉?!

十三

推子说他要把远子带回家,推子做到了,他带远子回家。

推子给父母打电话。推子说,我带远子回来了。

推子还带了飞娃一起回东冲镇。共生说,推子哥我陪你,我陪你送飞娃回去,我回去以后再也不来了,死都不来了。

大尘不回去。菜包子不回去。多多也不回去。大尘说,推子你不要给我们家里人说,你说了他们担心。推子点头。推子说,大尘,远子死了,我不会再来武汉,你们要回去,没有人来接你们,你们得靠自己回去,你们自己走回去,你们自己买车票,坐长途汽车回去。大尘说,我晓得,推子我晓得你的意思,你的意思是我们不要像远子,不要让你抱回去,推子你放心,我们不会再像远子了,我们不要人抱。

推子要小米随他回东冲镇,小米不干。推子说,小米你想怎么样?小米说,这就是你的问题,我不像你,我根本不想。推子说,小米我要你跟我回去。站在武汉天空下的小米有一刹那差点儿没流出眼泪来,但小米忍住了,她柔情万丈地看着推子,说,推子你终于说出来了,你终于说你要我了,你不知道我有几高兴,我都情愿为这句话去死。小米说,但是推子我不会跟你走了,我不会回东冲镇了,我不像远子,我也不像你,我不想征服什么,我也不会拒绝什么,我只是喜欢武汉,喜欢做一个武汉人,喜欢在武汉的大马路上走来走去,在武汉的人群当中走来走去,也许这样做很傻,也许这样做很难,也许我会失去什么,但我不会失去生命,我也不会失去机会,不会像远子那样,也不会像你那样,我肯定会做一个快乐的武汉人,我至少可以做一个快乐的小米,推子你和远子走吧,你不要管我。

推子谢谢桑红,他对桑红说,谢谢你帮我,我第一次出远门,你是我在路上认识的最好的路人。桑红的难过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桑红红着眼圈说,我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结果,推子我是想你在我这里长期干下去的,我想你能经常给我讲你的鹿,你讲了复活节岛石像和非洲大裂谷,还有喜马拉雅、楼兰、罗布泊、马尾藻海、魔鬼三角、南马特尔、波利尼西亚、撒哈拉,还有那么多地方没有讲,它们要讲完可以讲一年,它们要继续讲下去可以讲一辈子,我以为你会接下去讲的,我以为有很多的时间,我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结果。推子点头,说,我把《世界地图》送给你。推子说完这话以后就再不说什么,他连一头闯进城市的野兽和城市猎人这样的话也没有说。

推子离开武汉那天,武汉下了一场雪。小米到新华路长途汽车站送推子。小米看大尘领着人把飞娃挽上车,回头对推子说:“推子,你记不记得,两年前我们从东冲镇出来那天,你在镇上车站送我们,那天也下了雪。你知不知道那天我在车上想什么?我想,武汉肯定不是我做梦时看到的那个武汉,它肯定会让我大吃一惊;我还想,有什么了不起。”小米说过那样的话后笑了,小米的笑灿烂如霞。

推子抱着远子的骨灰盒,站在那里没有说话。离发车还有一段时间,推子不想那么早上车。推子知道远子这个人闲不住,即使没有狗逗,即使满地泥泞,他也会捱着最后一个上车,何况他们就要离开武汉了,他们离开武汉就不会再来了。

据说武汉很少下雪。据说武汉的雪很不像雪。据说武汉的雪一下到地上就化掉了。据说武汉的雪化掉以后,这座城市有很长一段时间会生涩着,变不回原来的样子去。推子不知道这些,或者说他不全知道。推子不知道的,他只有想象,而想象的事情,推子从来就不要去兑现它们,兑现了,那就不是想象里的事情了。

2000年3月20日于汉口花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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