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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搏杀狼群(8)

我们回村子的路上,风一直在刮,风很大,人们都把头脸缩在衣服领子里。我不敢坐车,因为一坐下去,就觉得浑身发冷,干脆下了车,陪大黑一起走。风吹打着我的脸,好久没有进行过负重跑了,我感觉自己的体质已经不如在部队的时候,就跟着车子小跑起来。大黑今天心情很不错,看见我在跑,她觉得挺有意思,就跟着我一起跑。

獒是一种不畏严寒的动物,它们不怕风、不惧雪,越是在寒冷的气候中越是显得活跃。我穿着宽大的藏袍,跑起来有些缠脚,大黑也不急着要超过我,她不紧不慢地跟在我屁股后面一步远的地方,因此,我跑的样子看起来就很滑稽,像是被一条狗在追着跑。

一路上跑跑停停,远远地望见了前面的村口。我的心里涌起一阵激动,想着赶快冲进屋子,点起火炉暖暖地烤个火,于是脚下就加快了速度。大黑也很兴奋,她竟然拖着个大肚子,冲到了我的前面,撒开四条腿,向那个叫作“家”的地方跑去。

我满怀激动的心情跑进村子,当我走进院子里的时候,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院子里一片狼藉,到处是枯叶和狼粪,所有没带走的家当都被翻了个底朝天,横七竖八地斜倒在院子里和屋里。能撕烂的东西绝没有一个是完整的,全部被扯成了碎条,撕不烂的东西就滚得到处都是,而且上面沾满了狼的粪便和尿迹。

狼来过了?洗劫?抄家?我的头皮有点儿发麻,没想到狼竟然可以把事情做得这么绝,感觉脊背上冷飕飕的,从心底里往外蹿凉气。

大黑也被眼前的景象怔住了,她有点儿不相信似的,她不相信狼竟然敢在她的地盘上如此撒野。大黑屋里屋外地跑了两趟,看着满地乱七八糟的东西和残败的景象,仰头猛叫起来。

大黑的声音震得树都在抖,地上一个破罐子哐啷一声响,从一边滚到另一边。随后赶来的人们也对眼前的景象有些吃惊,但他们毕竟是草原上的牧民,对狼的了解远远超过我,愣了一会儿后,就各自回到了自家的院子,开始整理东西。多吉大叔说:“这种事情见怪不怪了,几年前,有人打了几只狼崽,那些狼为了报仇,也搞过一次。它们知道斗不过村子里的獒,就等我们搬走的时候,冲进来撒野。”

我对狼的凶残和聪明本来还有些敬畏,但对于这种做法却很有些不屑。大黑也明白,但她就是气不过狼竟敢在她的地头撒野,她对于自己的领地有一种强烈的霸权意识。大黑愤怒地冲到院外吼叫了很久,我们差不多收拾完了屋子,她才慢慢地走进来,喝了点儿水,就独自跑了出去,站在村口的方向,冲着远处又狂吼了一通,然后就一直站在那里不肯回来,像一个忠于职守的守城卫士。

多吉大叔好像在想什么心事,收拾完东西之后,他就一直坐在那里,默默地抽烟。我也走过去,坐在他身边休息,问:“大叔,有心事?”

多吉大叔点点头,抽着烟,看起来有点像自言自语,他说:“刚才打扫的时候,我发现这些干了的狼粪不是同一群狼的,而且来得有先有后,最早的可能是在我们刚离开村子后就留下了,晚一点儿的,大概也就在一个星期前。”“也就是说,有两批狼来过了?”我问。

刚才打扫的时候,我就觉得奇怪,那些狼粪有些已经干得像石头,有些却还有些湿软。

“那些狼是分两批来的,而且是两群,可能最初来的狼群就是那队小狼群,它们是来寻找小狼的,后来小狼送回去了,它们也就没有再来过,可后来那群狼呢?”我问。

多吉大叔又抽了口烟,望望屋外,风呼呼地吹着,外面的景色看起来很苍凉,他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反问我:“前些天,你不是半夜听到狼嚎了吗?今年的冬天会很冷,聪明点儿的狼都知道往有食源的地方跑。”我立即明白过来,说:“来的狼多了,自然要先下手为强,抢占地盘,后来的这些狼粪和狼尿就是它们留下的一个记号!”

多吉大叔点了点头,他的神色有些忧虑。我知道他在担忧什么,村子里的人家不多,獒也只有两只,今年的冬天又会特别冷,人的日子难过,狼的日子更难过,牛羊的日子就更加难熬了。牛羊的吃食不足以度过整个冬天,而从四周迁来的狼群又在暗地里打这些牛羊的主意,可能还会有别的找不到吃食的野兽,它们一样会在饥饿难耐的时候袭击村落。

“听天由命吧!”多吉大叔叹了口气,自言自语着,“咱们这个地方又偏又冷,路也不通,有个‘天灾狼患’的,也只有听天由命,还能咋办呢?”

看着多吉大叔额头上皱起的深深的皱纹,我有一些心酸,这就是劳苦大众的生活。最底层的劳苦大众的生活,和那些大城市里坐在高档包厢里,满面红光,吃得脑满肠肥的人的生活相比,真是有天壤之别!我决定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来为村里的人分忧解难,虽然,我一个人的力量有限,但总比整天无所事事,眼看着牛羊一只只被狼群咬死要好。

村落本来就不大,也就那么几户人家,但有一点儿不好的是,各家的房子都稀稀落落地坐落在各处,并不是很紧密,本来是想围着整个村落建一圈刺墙,但现在看起来有点儿不现实。这里的院落其实都是敞开的,严格一点儿来说,基本上不能说是个院子,因为根本就没有实际的院墙。不像北京的四合院,这儿的院子只是屋门前的一大片空地,外形看起来像是个院子一样,没有院墙的院子。

多吉大叔家的院子是自己用土砖垒的,只一边有墙,另一边没有,是用栅栏打的羊圈。这些天来,我一闲下来就和格桑去村外较远的树林子里砍树,回来后劈成一根根的栅栏木。格桑问我:“做栅栏木干吗?咱们的羊圈很牢固了。”我说:“反正有用,等着瞧吧。”

其实,我自己心里也不知道这样做,对于那些狡猾的狼来说,能不能起到一点儿防制的作用,但还是坚持把栅栏木一根根劈完。每一根栅栏木都被我削成了尖刺的形状,看起来不太像打羊圈的栅栏木,它的顶端很尖,而且两侧又各钉了一根尖刺,看起来像个三叉戟。

我把这些削好的尖木重新打在羊圈的栅栏内侧,一根根用铁丝绑紧,然后又特意在每根栅栏木的外侧钉上了许多铁钉,整个羊圈从外面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大刺猬一样。加固完羊圈,我又提出得把院墙重新加固,砌成一个完整的院子。多吉大叔有点儿不太赞同,他当初砌那道墙的时候,也只是单纯地为羊圈挡风,没有要砌成个院子的意思,其他各家也都是这样。

住在这里的人们都很朴实,他们没有那些大城市里人的猜忌心,除了对狼和野兽的提防以外,砌不砌院子根本就不重要。在这里,那些人类原始的淳朴自始至终都给了我一种“夜不闭户”的感觉,但现在,砌墙并不是为了防人,而是为了防狼。我一遍一遍地向多吉大叔解释,但他执意不肯。

格桑这几天也被我折腾得够呛,他也不太想做这些体力活,一听说要砌墙,砌个院子,把自家和外面隔离起来,就更不明白了。他觉得那样做很不厚道,大草原上的一切都是很辽阔的,天空、土地、人心,都是如此,院落对他们来说简直就是道多余的风景。没办法,我只好到别家动员,但他们也不大接受我这个提议,最后只好彻底放弃了这个想法。然后我提出,要帮他们的羊圈重新加固。有几家觉得自家的羊圈够牢固了,没这个必要,只有才让大叔接受了我这个提议。

才让大叔一个人居住,没有人手帮忙,我就更应该帮他多做点儿事,他家的羊圈加固都是我一个人完成的。我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大黑就拖着大肚子跟在我身后,看我做这些事情。她细眯着小眼,像个监工,我知道大黑不是在监督我,她只是在陪我度过那些无聊的时间。大黑心里也知道,其实我的内心很寂寞,离开了自己最深爱的部队,却又无法接受新的生活。我的到来,只是一种对世事的逃避,我逃避喧嚣,选择孤独,但真实的我并不属于这个大草原,我的心只是暂时地在这里漂泊。也许别人看不透我,但我相信,大黑能看透这一点。或许,她的心也像我一样,作为獒家族的一员,在世人期盼的目光下,她也曾经雄心壮志过,却在日复一日平淡的现实生活中淡漠。也许,英雄并不是非要轰轰烈烈地干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而是隐没于平淡的生活,走在最平常街道的某一个角落,做一个最平凡的人。不起眼,但不忘记自己的责任和本分,保持一颗英雄的心,在危难来临的时候才会挺身而出,那也是英雄。

在与大黑一次次无声的对视中,从大黑那淡泊而又隐忍杀气的眼神中,我渐渐地悟出了一个道理。就算我永远地离开了部队,再也摸不着心爱的枪,再也不能出色地完成一个个艰难的任务,那也并不能表明我就不再是一个英雄。每个人都是自己的英雄,真正的英雄在心中,他们隐没于尘世的每一个角落,就像所有的小人物一样平凡,不羡慕他人的高大伟岸,也不自卑于自己的渺小无名,安分守己地站在自己应该站的地方,贡献自己应该贡献的力量。我觉得当初的自己是多么可笑啊,离开了部队,我失去了那个英雄的称号,就觉得自己好像就此沉沦了一样,担心自己将不再受人重

视和崇敬,自己将要沦落为平庸的一族。这种想法是多么无知,多么可笑,多么让人不齿!

我忽然想家了,想回去,向父母忏悔我这些年来的歉疚和痛悔,为我当初离家时的冲动和对父母的暴怒而后悔。我更想回去,让自己再重新融入这个社会,就算是死亡后的新生吧。重新开始我新的生活,像大黑一样,做一个凡世中的隐者。我还没来得及向多吉大叔说出我的想法,日喀则的第一场雪就落下来了。

这场雪来得真晚,但没有令我失望。我一直不知道大草原上的雪是什么样子的,我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象着那天地连成一线的无边无际的洁白,我在想:那是怎么样的美丽啊,一定像天堂一样。的确,四周都是洁白的一片,天上是白的,地上是白的,近的一切和远的一切都被雪覆盖了,我的眼里除了被雪的白色刺痛,就是一种想流泪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片无边的白色中,我有一种被曝光了的感觉,在这个神奇的大自然面前,曾经的我是多么渺小和无知啊!自认为自己的一切所作所为都是对的,到头来所有的论点和论据却被一只獒给彻底地推翻了。

我跑到村口,冲到空旷的雪地里,放声大吼,尽自己最大的力气吼,就像当初我们被簸箕折磨得不行而放声大吼,为自己打气一样。现在,我也是在为自己打气,在我离开部队的时候,我就像一个被拔掉了气门芯的皮球,现在是该给自己打足气的时候了。

大黑跟着我冲到了雪地里,看见我在雪地里疯狂地跑着,大吼大叫,她有些不太理解,但觉得挺有意思,就冲过来,一边跟着我一起吼叫,一边围着我奔跑。我看到大黑的肚子已经鼓胀得很大了,可能这几天就要生了,不敢让她做太剧烈的运动,就停止了奔跑,仰面躺倒在雪地里,直直地倒下去,就像曾经做训练时一样。虽然大黑没能像曾经的战友一样托住我,但我也觉得很欣慰。

獒就是獒,人就是人,獒做獒应该做的事,人做人应该做的事,我,也应该做我应该做的事。我突然大笑起来,很开心地笑,这是我来到藏族聚居区以后第一次这样真正放开胸怀地大笑,心里很舒服,像是出了一口长久憋闷不散的怨气。

我躺在雪地里,对西藏地区来说,这样的雪积得还不算太深,我躺下去的时候,刚好高过我的肩膀,从远处看,我就像是被雪掩埋了一样。我

闭上眼,体会这大自然的静美,耳朵里仿佛传来咯吱咯吱的脚步声,我以为是大黑在雪地里玩耍,走得远了,所以声音听起来就很细弱。我时刻担心着大黑,睁眼一瞧,大黑就坐在我身边,她很安静,警惕地望着远方,两只小耳朵竖了起来,收集声音的来源。我一个翻身跳了起来,向远处望去,远远地,在雪地上出现了几个黑点,正向我们这边缓缓移动。黑点越来越近,明显地可以分辨出狼的脑袋的轮廓。我不相信这些狼敢就这么着冲过来,它们只是一个小群体,也就那么三四只,对于我来说,都几乎不能构成什么威胁。

这段时间与狼的不断接触,让我对狼这种动物越来越不感到陌生,我现在对狼已经没有当初的那种畏惧了,感觉它们也不过如此。我想逗弄一下这几只看起来有些傻头傻脑的狼,我揉了几个雪球,拍得紧紧的,向远处的狼群扔过去。狼群虽然离得还很远,但我的臂力却很大,手腕的力道就更不用说了,我都能把一只狼的嘴巴活活地撕裂,投个雪球又有什么难?可是,还是距离太远了,雪球没有砸上狼的脑袋,落到狼身边附近的地方,几只狼立即一跳闪开,然后站住,远远地向这边张望。

可能大黑也知道自己这两天就要生产了,她顾及肚子里的孩子,就没有冲上去,而是站在我身边,冲着远处的狼群吼叫。那几只狼还没有要离去的意思,远远地观望了许久,探头探脑的。我忽然意识到,狼群都是集体活动的,现在来的这几只狼显然不代表一个整体,它们可能是头狼派出的探子,就像侦察兵一样,来侦察实情的。

我折断一根树枝,把它们折成手指长的一截,前端折得很尖利,把底部插入揉紧的雪团中,往前走了几步,向那几只狼扔过去。狼一见我在向它们靠近,就立即向后撤退了几大步,树枝没有插中狼,远远地落到了雪地上。大黑见我有向狼攻击的意思,就配合地大吼起来,然后向前猛冲过去。

狼很狡猾,它们看到大黑腹部下面拖着沉重的大肚子,知道自己一旦撤退,大黑绝对追不上,就很放心地向四周散开,继续观察村子里的动静,搞起了“敌来我退,敌退我进,敌静我扰”的战术。大黑喘了口气,可能是剧烈的奔跑引起了腹痛,她停了下来,喘息了一段时间。我担心大黑会出事,就冲上去扯住大黑,叫她回来。

几只狼观察了一会儿,并没有冲过来进行攻击,就撤退了。当我牵回大黑,再回头看的时候,狼已经走得不见了踪影,只在雪地上留下几行爪印。

天上的雪还在下,不一会儿,它们的爪印就被纷飞的雪花重新覆盖住,雪掩盖了它们偷窥的证据。

十八、一只绝望的母狼

晚上气温很低,我放在院里的一盆水都结冰了,格桑说:“这还不算冷,最冷的时候,抓块羊肉到院里啃,羊肉马上冻成冰坨坨,反应慢一点,舌头就会被粘住,嘴唇子都要黏掉一层皮。”高原气候就是这样子,最冷的时候,仿佛整个藏族聚居区都被封进了一个大冰洞,到处是雪是冰,好像进入了冰河世纪,而且,风还在不停地吼,吹在脸上,就像有人拿刀子在割你脸上的肉。

我熬了肉骨头海带汤给大黑喝,又在她吃的肉里拌了些黑豆面粉、维生素和鸡蛋。大黑今晚吃得很饱,她肚子里的小獒都快要生了,饭量很大,几个崽子整天在大黑肚子里闹腾,大黑常常被折腾得疲惫不堪。

吃过饭,多吉大叔给我和格桑讲起草原上冬天里狼的故事,狼这种动物与牧民的生活息息相关,生活中处处都有狼的踪迹出现。在这里,我本不想多写狼的事,但又不行,似乎每一件事都能与狼挂得上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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