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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朋友离去(1)

查文斌这个人,虽然面对谁都是不卑不亢,但这种生活实在不是他想要的。太多的人把他视为高高在上的神明,有恭敬的,有崇拜的,更多的则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来寻未来的。

人都是这样,谁都想预料自己的下半生,但是查文斌说道也从来是说半句。什么叫说半句呢?那便是算命看相的时候,只说一半。

原来啊,算命说半句算是他们这个行当里的潜规则,主要有两个原因。

这第一个原因呢,就是但凡天机这东西,是不能泄露得太多的。人各有命,命理之中定当有各自的旦夕祸福,若都被人一一点破,再觅法子破解,那样便是乱了规矩。道士们能做点法,通点灵,免不了要和另外一个世界的东西打交道,说多了等于砸了它们的饭碗,那能有个好下场吗?

查文斌时至今日,他的女儿就是最好的例子。再一个,真正的道者是不会凭借出卖这些东西换取钱财的,你若拿了小鬼的太多利益换自己的,那恐怕只有一个下场,就是有命赚钱没命花钱。

这第二个原因呢,其实还是为了避免出现错误。这玄学是一门很深奥的东西,古往今来,又有谁敢说自己已经参破了天道,能道古今、预知未来?这里面的学问太多了,也太复杂了,普通的学道者或许只要能够揭开其中的一个小角那便是道有所成了,免不了也有算错或是出岔子的时候,所以往往有些话说得就比较模棱两可。

比如那句“下周三不要出门”就是这个道理。他可能知道那一天是对你不利的,但是具体是什么事,或许他知道,或许他不知道,但是就这么一说你便听话不出去了。

这一天要是什么事儿都没发生,你在家里平平安安地过了,心里就会想:这人算得挺准的,今天在家里待着,果然什么事儿都没。其实在这之前算命的已经给你一个暗示,就是那一天对你原本是不利的,他告诉了你一个破解之法,只要按照这个法子,那便可以躲过去。到了第二天一看,哟,这昨天果真就让自己躲过去了,免不了心里就认为那人算得准,是他让自己过了劫难。

要是昨天恰好还真就出了一个你本该发生的事儿,却因为他的一席话让你给躲过去了,那他也不算是泄露天机。因为他仅仅是跟你说了要去干吗,而没有说你本来会怎样。

所以,这说半句是一门很高深的学问,加上汉语的博大精深,任凭怎么解释,到最后都能圆场。但高人与糊弄人的区别就在于,一个说半句是他为了自己不受天谴,但却道出了真命理;另外一个说半句则是纯粹为了圆谎,糊弄人。

至于怎么区别,真正的道士往往都是很清贫的,他们也不会接受别人的钱财,若真要给,他们也会取少量的一点,但也不是给自己用,而是拿去买些香烛供品和纸钱孝敬那些被他得罪的另外一个世界的朋友。

这种日子过了有一个多月,查文斌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再继续待了。省城这个大城市里,没有他想要的那种宁静和随和,越来越多的人把他当作神仙一般敬仰,这让他觉得十分反感。恰值清明即将到来,他准备回去扫扫墓,心想,这往后的日子还是继续回洪村做个农民算了。

当天夜里,一大群人在何家聚着喝酒吃饭,自从查文斌回来后,赵元宵一有空便提着酒肉过来找他。这一晚,查文斌跟大家伙儿说了自己的想法,决定把孩子托付给何老带着,因为他需要更好的治疗和调养,自己则打算回去了。

这何老心知查文斌是个自由随性的人,在这高楼林立的城市里确实也待不惯,便也不作强求,再说他那儿子也成了大院里的一个小鬼精头,老爷子们都把他当作自己的亲孙子看。

卓雄也得先带着横肉脸回一趟四川,出来这么久了还没回去看过,两人打算回去扫扫墓。一是祭奠卓玉贵,再怎么,他也对自己有着养育之恩;还有一个,便是去祭奠蕲封山,那儿埋葬了自己太多的过去。

这超子虽然还在考古队的编制里待着,但是老王这么一去,他也没多大心思再干这个行当了,打算换点别的活计做做,他脑袋瓜子聪明。何老知道拗不过这个儿子,也就随他去了。

当晚,只有冷怡然好像不怎么舍得查文斌离开,显得有些不开心。

第二日,查文斌婉拒了赵元宵的好意,自个儿去买了车票。等他坐上车的时候,才发现隔壁的超子正在对着自己大笑。

这小子打算跟他一块儿回去玩几天,也顺便看看农村里有没有买卖可以做。查文斌一问才知道,这小子打算干点倒腾古玩的活计,也算对得起他这两年的专业学问。

经过半天的汽车颠簸,又换乘了小巴和三轮车,等他们两人到家,都过了晌午。

这家里许久没人住,免不了得打扫一番,下午又去镇上添了些粮食酒水和生活用品,到了傍晚弄一锅子滚着,小酒喝喝,倒也好不自在。

明天就是清明了,查文斌取出白天在镇上买的白纸,用剪刀修了几串“标”。其实就是白色的小招魂幡,剪的模样就是一串串的铜钱,头上用小红纸一包,做个嘟嘟头,挂在小木棍上挑着。

第二日清晨,查文斌便和超子一块儿上了山,把师父和父母的坟上都插了标,上了供品,点了香纸,又取了柴刀把坟包旁边的杂草给锄了,重新挖了一次排水沟,然后便下了山。

他们还得去王庄呢,因为超子的老妈在那儿埋着。

借来村里的摩托车,他们就赶往了王庄。这是超子老妈过世后的第一个清明节,何老年纪大了,超子怕他伤心,便和他老爹说好自己一个人去。

可还没走到山顶呢,超子就见着一个身着卡其色衣服的人半蹲在那儿,烧的纸钱正随着山风飘得到处都是。超子的眼睛一下子就湿润起来了。

“爹,不是说好了不来吗?”超子快步走了过去说道。

何老的年纪大了,背也驼了,满头的白发。见超子和文斌来了,他理了理身上的衣服,站了起来,虽然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但是那红彤彤的眼圈儿早已把他出卖了。

“昨个儿夜里梦到你妈说太冷了,睡不着,一个人睡有些孤单,我一早便过来了。”何老对着爱妻的坟墓跟超子说道,他和王夫人感情一直都很好,在这些年的风风雨雨中从来就没有红过脸,也难怪会梦到她。

查文斌拍了拍超子的肩膀说道:“先去祭奠你妈。何老,你过来一下,我有点事儿问你。”

在离超子有十多米的地方,查文斌说道:“昨儿夜里梦见老夫人,她还跟你说什么了?”

何老笑笑道:“文斌,你已经看出来了吧,什么都别说了。以后我家那小子,你多看着点,这孩子心眼是好,就是脾气臭,容易犯浑。我家那老婆子说冷,还不得快点下去陪陪她,给她做个伴儿吗?我老了,看得开了,早晚的事儿,到时候还麻烦你帮我俩都葬在这儿,这儿风水好,又是你亲自选的位,我信得过你。”

查文斌有些尴尬,连连说道:“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何老摇摇手:“我知道的,你是行家,怎么会看不出,把我叫过来也是为这事儿吧。不是老婆子要找我,而是我自己大限已到。”说完,他颤颤巍巍地从兜里掏出一张纸给查文斌。查文斌接过来一看,那是一张省人民医院的化验单,上面清晰地写着:肝癌晚期。

“医生说还有一个月时间,我打算搬到她娘家住,到时候麻烦你给张罗张罗。”何老又看了一眼正在烧纸的何毅超说道,“先别告诉那小子,我怕他一时接受不了。”

面对死亡的来临,每个人都有着不同的心态,有恐惧,有不舍,有求生,有觅死,但像何老这样已经看淡了生死的,那是真不多。要知道两天前的晚上,他还在跟一群后生开怀畅饮,想必他是早已知道自己的身体了的。

查文斌背过身子,眼中有了一丝涟漪,慢慢朝超子走去,嘴里喃喃说道:“还有一个月零七天。”

祭拜完王夫人,何老执意要去王庄住,还不让超子同行,他们两人只好先回了洪村。

到了第五日,卓雄带着横肉脸也风尘仆仆地从四川回来了,这四兄弟算是又聚到了一块儿。虽说这老王跟他们算不上什么铁哥们儿,但好歹也是一同出生入死的,要说这感情自然也是有的,特别是横肉脸,一回来就跟查文斌打听有没有他的消息。其间,他们也通过村里的电话让赵元宵找人打听,只说在他们走后不久,老王便被人接走了,至于去了哪儿,人怎么样,就没了下文。

超子开始带着另外两个哥们儿走街串巷地收古董,那会儿外婆的村子是他们经常要去扫荡的地方,所以我偶尔也能见着这几个从外地来的小伙子。特别是超子,看见我的时候常常会给我买些吃的,还有像钓鱼钩啊,风筝啊这类男孩子比较喜欢的玩意儿。

何老是在那天祭拜完后的一个月零七天死的,正如查文斌预测的那个日子。那一天查文斌很早便起来了,外面天还没亮,他便收拾好了东西把他们挨个儿叫醒。

那会儿超子他们在洪村已经混得很熟了,村长家的三轮挎子成了这几个当兵的最喜欢的东西,一开始老是借,后来村长干脆做了个顺水人情,半卖半送给了他们。

那会儿刚买了挎子,查文斌便时常提出让超子载着他去王庄,说是找他父亲聊天。那会儿何老虽然已经时日不多,但精神气儿却十足,每天乐呵呵地和查文斌品茶论道,丝毫看不出重病的迹象。超子那会儿打着收废品的名义也在王庄淘到了不少宝贝,其中有一件玉器让何老鉴定后可以追溯到战国。超子认为自己的事业可以真正开始了,有了他的专业加上何老的经验,他一定会在这个行业里大获成功。

何老也很欣慰,这个顽劣惯了的儿子开始走上了正途。那会儿何老跟他说得最多的是如何做人,而不是鉴赏古董,他再三强调收到好的藏品一定要献给国家,只有在博物馆里的文物才会发挥它的最大价值。说来也怪,向来最怕老爷子烦的何毅超竟然也能捺着性子听下去,后来那件玉器也就真被他给送到了省博物馆,倒不是因为它有多珍贵,而是那是最后一件让何老鉴定的文物,超子也算是遂了老爷子的心愿。

查文斌对睡眼蒙眬的超子说:“去洗把脸,然后去你外婆家看你父亲。”

超子哪知道查文斌这是弄哪出,揉着眼睛说道:“去看我爹,要这么早吗?”

查文斌抬头看了一下天象说道:“天亮前,都还来得及。”

他这话一说完,超子心里就咯噔一下,一时间睡意也没了。他知道查文斌从来不会做没头绪的事情,以为是不是那头在闹凶,需要他去解决。这好歹是自己老家,他胡乱洗了几把脸,便要去发动那挎子。

不想查文斌却把钥匙拧了下来,丢给卓雄说道:“今儿你来开,超子跟我坐后边。”

超子越发有些莫名其妙了,一直以来这摩托车可都是自己在骑,不是因为他技术好,而是那个年代汽车还没有普及,小青年能骑个挎子是一件非常拉风的事情。卓雄这人生性善良,与世无争,这种出风头的事情自然就不跟他抢了。

卓雄也有些不明白,但查文斌说的话,他们哥几个很少会不听。这挎子只能坐三个人,横肉脸那体积又放在那儿,查文斌让他天亮了再坐村里的车去。那会儿还没有城乡小巴,但有头脑一点的人已经率先买起了那种农用大三轮卡车跑起了载人运输,路线从洪村到县城,其中就会途经王庄。

趁着夜色,那盏红兮兮的大灯照过了一棵棵擦肩而过的大树,查文斌坐在那小翻斗里跟超子说道:“我跟你说个事儿,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

超子这心里还真一早就有准备了,立马回道:“是王庄那儿闹鬼了吧,咱是去收拾脏东西的吗?”他心里同时还在想,不会是老爹中招了吧?

“你父亲……”查文斌说到这儿看了一眼超子,只见那小子的脸瞬间就白了,“你父亲他生病了,今天带你过去是让你看看的。”

“生病?”超子心头一惊,“老爷子怎么了?不是这几天一直好好的吗?”

查文斌强忍着泪水,依旧平静地说道:“肝癌,晚期。”

超子只觉得自己的脑袋瓜子里“轰”的一声,仿佛整个世界都要塌下来了。

“你早就知道了?”

“嗯。”查文斌点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为什么不?”他是在吼,朝着查文斌在吼,这是一种绝望的、撕心裂肺的吼,吼得连前面骑车的卓雄都感觉到了那种冲击。“嘎”的一声刹车,车子停了下来。

查文斌没有反驳,他不会说那是你父亲交代我的,他理解超子现在的心情,所以他只是说道:“别停,继续开。”

夜幕里,一辆三轮挎子载着三个男人风驰电掣般地在公路上疾驰。留在他们身后的,是一滴滴洒向地面的眼泪。

何毅超没有给他的母亲送终,那是他一辈子的遗憾,所以这一次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让父亲就这样离开,但是查文斌的那句天亮即是大限让他第一次有了想飞的冲动,一个劲儿地催着卓雄加速。

到了王庄村口,村子里黑魆魆的一片,“突突”的摩托声让村子里的狗一下子沸腾了起来,纷纷涌向村口。但是远远见着是这辆车,这群土狗没有一条不是夹着尾巴就跑的,因为那车上待着一个混世魔王,多少条土狗都是被他的挎子擦着大腿呼啸而过的,这车对于它们来说不亚于索命阎王。

到了王鑫家门口,超子率先跳下来敲门,一会儿后,里面传来了含着睡意的声音:“谁啊?”

超子像是已经等不及了,抬起他那穿着军用皮鞋的大脚狠狠地就踹到了门上。“咯噔”一声,门闩随即断成了两半,卓雄猛地加大油门,挎子“轰”一下就射进了大门里。

王鑫正在床上呢,听到这动静,还以为是鬼子进了村儿,硬是不敢出房门来。超子可不管这些,率先冲进了西厢房,那儿以前曾是王夫人未出阁前住的,如今何老住在里面,查文斌和卓雄紧随其后。

“啪”的一声,那盏不算太亮的白炽灯被打开了,超子抬头一看,差点儿没给吓死。何老正坐在桌子前对自己怒目而视!

“爹……”超子喊道,他很少喊何老“爹”,一般都是喊老头儿,因为他是何老和王夫人的老来子,也是家中的独子,所以小时候虽然何老对他很严厉,但是王夫人却很疼这个儿子。

“混账!”何老骂道,一股父亲的威严和学者的涵养在这一刻表露无遗。何老气得几番想站起身子却又办不到,但还是用力地拍响了桌子怒道:“做事永远都是这副毛毛躁躁的样子,将来怎么样才可以成大事!”

“爹,我……”超子一时语塞,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在他有限的记忆里,从来没见过老爷子发这么大的火,因为老爷子是搞学术研究的,在当时的考古界可以说是泰山北斗,只是他把一辈子的精力都献给了博物馆,自己半点儿藏品也没留下。

何老不再看这个儿子,脸上的肌肉开始变得柔和,他又恢复了往日里那副儒雅的模样,转向查文斌说道:“文斌啊,是不是到时候了啊?”说这话的时候,查文斌看见何老的眉头明显皱了一下,他知道那是疼痛造成的。

查文斌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

何老依旧笑着说道:“那就要麻烦你了,还有这小子也交给你看着了,你要不出去先准备准备,我还有几句话跟这小子说。”

查文斌带着卓雄退出房门,轻轻地关上了门。外面的王鑫正披着大衣拿着木棒出来了,一看是查文斌,这才问道:“是查先生,出啥事了啊?”

查文斌再看了一眼天象说道:“命星落了。”

这话说完,王鑫不明就里地抬头看了一眼,一颗闪亮的流星刷地划过天际,朝着西边消失在茫茫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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