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叽叽喳喳的麻雀声搅碎了我的梦。我拍拍前额，张望眼前陌生的一切。我应该不是在做梦，昨晚倒是梦境不断，现在全然想不起来了。她已经起床，我身边连一点她的热气也感觉不到。屋子里有一股八月的霉味，它们分别从土墙、茅草屋顶以及各个角落传来，堆积在床上。户外有阳光了，这会儿还在屋脚羞涩地徘徊。我坐起来，捡起床上几根她的长发。

昨天傍晚洗完飞瀑澡，我们翻过一座山后，天就黑了。借着月光，我们走完所有山路。她居住的这个地方没有一丝灯亮，也没有乡村常有的狗吠，前前后后远远近近一片漆黑。吃过一些干粮，我就在她指定的床上躺下了。不久，她摸到床上来。我说，你干什么？她说，睡觉，我要睡觉。她在床那头睡下，没有说一句话。我太困，不久，睡意俘虏了我。

走出屋子，见到坐在李树下吃李子的她。她给我递过来两个没洗的李子，说，很甜，你吃。我没接李子，步子朝前迈进。站在高处眺望，除了山林野草，什么人烟也看不到，无疑这个山坳里只有她一家人住着。我看不见山那边是什么地方，外面的世界离此到底有多远。

来呀——

她向我招手。我没听她的话。她走来，拉住我。

这是哪儿？我说。

半月谷。她说。

就你一人住吗？

她说，我和我爷爷。

你爷爷呢？

她手指向一间茅草房，说，在那个屋子里。

附近没有村庄吗？

她松开我的手，向左边走了几步。我跟在她后面，我看到了一个村庄的一角。她说，那个村叫九虎岭。

来呀——

她爱说这句话，说得神秘而令人胆颤。她把我拉到她爷爷的那间茅草房。她爷爷躺在木板上，直挺挺的。

爷爷死去10年了。她说。

进入屋子不久，屋子亮堂起来。她爷爷其实是个水泥人。10年前，她爷爷死的时候，她把爷爷安放在木板上，扒光衣服，给尸体上泥。那年她10岁，她像雕塑一件艺术品一样认真，爷爷的形象保存了下来。过了些年，泥巴开裂，她又为爷爷的尸体上了水泥。

我说，你为什么不安葬爷爷？

她说，10年前我就决定要把爷爷完整地送回故乡，10年过去了，我还是没有把爷爷送回去，爷爷太沉了。爷爷临终前说，你一定要把我送回故乡。

我说，你上了一层泥，又上了一层水泥，能不沉吗？这样做有必要吗？

她说，只有见到爷爷的相貌，父亲才相信这就是他父亲，我是父亲的女儿。

我说，你应该叫九虎岭村的男人们帮你。

她说，他们不会来帮我的。以前他们常来，白天晚上都来。来了就搂住我压住我，还用东西捅我的下身。我恨他们。我时刻为他们准备着镰刀，只要他们再来我就砍他们的脑袋。他们怎么还敢来呢？现在我等来了你，你就是帮我送爷爷回故乡的人。

我说，我不知道玫瑰镇在哪里，我帮不了你。

她说，玫瑰镇就在玫瑰镇，还能在哪里。爷爷说，玫瑰镇上有一条河，河两岸一年四季开着玫瑰花。

我真的帮不了你，我像一只无头鸟四下寻找回家的路。她手持镰刀向我走来，默默地踏出一条道。到达昨天洗澡的飞瀑旁，我才认出路，原来她带我走的就是昨天的路。我停下脚步，对她说，你想洗澡吗？她摇摇头。我说，我要洗个澡。

随你便吧。她说。她为我采摘“肥皂草”，并为我搓出泡来。

我裸着身子在水帘内外穿来穿去，最大限度地把身子展示给她看。她木然地看我几眼，就去采枝条做绿草帽了。

3号天坑和万丈深渊旁边都聚集着一些人，他们是镇上派来的救生员。一大早他们就在各个天坑周围寻找我的踪影，还伴随着不同音调的叫喊：

凌晨风，你在哪里？

两个小时后，他们把主要目标锁定在3号天坑和万丈深渊。

他们在找你呢。她说。我们坐在昨天她坐着的位置上，观看他们搜索我的踪影。此时一个搜山队员发现了我们，他走近来，说，你们见到凌晨风了吗？我和她摇摇头。该搜山队员非常不满，说，老是坐在这里能发现凌晨风吗？

昨天巨石滚出的痕迹被细心的他们发现了。凌晨风真的跳深渊了，他们做出了最后的判断。得到这个消息，所有搜山队员都停止了搜索，全部集中到万丈深渊周围。

一个勇敢的救生员在身上系了安全带，准备下去看看。对于万丈深渊的详细情况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想深渊也许有一个类似阳台的平台，如果真的有的话，凌晨风就只能摔死在平台上。给凌晨风家人一具尸体也是交差中的一项。勇敢的救生员试探着往下走，几分钟后他的身影不见了，只听到他的歌声。人们要想穿越一个恐怖地带，最好的方法就是以唱歌壮胆。

拉我上来！

下面传来勇敢救生员极为不勇敢的声音。上面的救生员使劲拉绳子。勇敢的救生员上来后，几秒钟才回过神来。太黑了，什么也看不见。他说。救生员们经商量准备放弃下深渊寻尸的计划。

我走过去，说，我想下去看看。指挥员说，你行吗？我说，我行。指挥员激动地说，我代表沱巴镇全体人民和凌晨风全家向你表示感谢！

他们七手八脚地给我绑上两根保险绳，然后放我下去。我像兔子一样三跳两跳就沉下去了。越往下走越黑，但我一点不害怕，因此我没唱歌。下到实在看不见东西的地方，我听到从深渊底部冲上来一个声音：

轰隆隆！

这声音是典型的巨石落水声，我昨天推下的巨石现在终于到底了。说明深渊无限深，而且底部是一条河，河两岸开满阴冷的鲜花，河里有无比鲜美的鱼。

巨石落水声过后，底部的其它声音随之而来。它们像轻音乐像恋人的耳语。

我闭上双眼，静静地享受这人间之外的声音。不觉间，我手伸到腰间，开始解绳子。绳结十分结实，我使尽全力也没奈何。

放绳子，快放绳子！

我对上面大喊。

绳子往下放了一米，便不动了。

快放绳子，你们这群狗娘养的！

你发现了什么吗？指挥员把声音传到我的耳朵里。

快松开绳子！

我完全失态了。

你想干什么，也想和凌晨风一样自杀吗？

我他妈的就是凌晨风，我现在要自杀！

上面的人说，快拉绳子快拉绳子。

我像一条干鱼被力大无比的救生员们拉到地面。指挥员给了我一耳光，说，不打你不清醒，叫你下去寻尸不是叫你去自杀！

他们结束了所有的搜寻工作，纷纷撤离现场。停车场上停着几辆车，有小车也有卡车。小车是指挥员们坐的，卡车是临时找来的搜寻队员们的交通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