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说，我将在你离开的那一瞬间故去。
工地上笼罩着一层黑雾，如棉絮一般。唐小军说因为黑雾的特性，这里的光比别的地方更暗，暗得他时常睁不开眼睛。他总是不停地眨着双眼，一到下午眼屎就爬满了他的双眼。唐小军是一个讲卫生的人，他每天下午要用清水洗掉双眼四周的眼屎。他说，清洗好双眼，工地上的黑雾，他看得更清楚了。我们跟着唐小军十年了，可我们从来没有看到工地上的黑雾，这就是我们与他的区别。他是包工头，似乎比我们都聪明些。黑雾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灾难。每当我们当中有人做工开小差，他就会闭着眼大喊：你们看到头上的黑雾了吗！有了他的提醒，我们的安全意识就大大提高。在我们跟着他干的十年时间里，从这个工地到那个工地，从这座城市到那座城市，我们的人没有一个受过重伤，死亡更是为零。
我们喜欢跟着唐小军干，这不光是因为他的安全意识贯彻得好，更重要的一条是他够义气，心地善良。他拿钱比我们多，但都拿在明处，我们心服口服。做包工头，面对的都是黑心人，为了揽一个工程，唐小军要送很多礼，请吃很多饭，甚至要请他们去玩小姐。唐小军却出污泥而不染，心没学黑，也绝不会玩小姐，不跟我们玩花花肠子。要是真玩，我们谁也玩不过他。他虽然只读了初中，脑子却很灵活，智商不亚于上过大学的某些人。一个人聪明不聪明与上大学没有绝对的关系。平常日子里，谁家有个困难，他都慷慨解囊。我们大家很敬重他，住在一起就像一个大家族。
唐小军没多少钱，他却让我们共同“富裕”起来了。从我们在一起干活的那天起，他就有一个理想：十年后，我们要在城里买一套房子，谁也不给落下。十年来，我们建了一座又一座高楼大厦，却没有一间是属于自己的。就是说，到现在我们谁也没有实现在城里买房子的理想，唐小军也没有。去年唐小军本来是可以买房子的了，可是他那个可爱的老婆不幸得了尿毒症，一住院就是十个月，所有积蓄都花光了。在那么困难的时候，他一次也没有主动向我们借，都是我们主动借给他的。准确地说，是我们悄悄把住院治疗费交到医院的。如果钱经他的手，他绝对不接。医院是个无底洞，它吞噬了我们工地上所有人的钱。每当提到钱，唐小军就会说，十年了，我没有把你们带入城市人行列，我有愧呀！
唐小军是个不折不扣的好人。
可是这么一个好人，却没有好报。他那个五岁的女儿跟着爷爷奶奶在老家，天天吵着要做城里人。唐小军也天天盘算着，让女儿到城里来接受良好的教育，让二老过过城里人的日子。真是那句话，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老天就是不给他面子，买房的理想，十年也不能实现。他们说，包工头就像在玩钱的游戏。这话我信，每个工程下来，有不少钱来到唐小军手上，但一会儿这钱就成大包工头的上级领导的了，我们是受到层层盘剥的劳工。
说了这么一大堆，我不能再跟你说了，我要去医院看看望唐小军的老婆了。如果他愿意，我要替他守候他老婆，让他休息一到两天。
我就来到了医院。唐小军趴在他老婆的床头，我看不清他的脸。他老婆闭着眼，显得很平静，像死人一般。听到我轻轻的脚步声，唐小军头抬起来了。
你来了，真是连累了你们！他说。
我们是兄弟，你不该说这样的话。我说，你又一夜没睡吧？
还好，陪我到外面走走。他说。
我看一眼他老婆，意思是说，她怎么办？
你看我老婆睡得很香，让她一个人睡一会儿吧。他说。
我们走到医院的院子里。天刚放亮，这个深冬的城市，仍然熟睡着。我给了他一支劣质香烟，半支烟功夫，唐小军的脸色就好看多了。
唐小军，你还呆在这里干什么，你老婆死了！那个负责他老婆的护士从楼上走了下来。她的步子不紧不慢，话也说得不紧不慢，唐小军却跪下去了。关于他老婆的死亡，我们说过多次了，人们都说这种病没治，只是熬的时间有长有短。他老婆能熬十个月，已经很不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