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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李玫皱起了眉头,她显然不想在这样的时分和情境中,听什么故事。她慢吞吞地说,别太长,但也别太短。

她语气里慵懒的诱人气息,又让白乐天拼命吞了几次口水。正因此,他决定把下面这个听来的故事里面的主人公改成方法。白乐天在出租车上听来的故事是这样的:

方法在网上恋爱了。那个广西的小姑娘也千山万水地跑来找他。网络中的方法是一个中校退伍军官,现为宋城武警总队的政治处主任,现实中的方法只是一个退伍老兵,现为某小区保安。网络中的方法是一个择偶条件过高所以现在一直痴痴等待命中另一半的高龄单身汉,现实中的方法是个有一个做房产销售人员的妻子、有两个儿子的过早谢顶过早被生活磨折得有些驼背的中年男人。

不管怎样,广西小姑娘来宋城了。还带来了一万五千元,准备厮守两个月。而方法居然能请到假与之厮守了两个月。广西小姑娘回去时,临别抱着方法哭着说,她一定还会再来,她舍不得他,她一定要不顾一切地嫁给他。后来方法开始找远在广西的小姑娘借钱,两次,理由同样,他受贿了,现正被纪委审查,要求积极退赃。他钱都花掉了,一时筹不起来。广西小姑娘很仗义,决心一定要救方法于水深火热之中,她两次一共给方法汇了四万,并安慰说,没什么的,她不会因为方法是个受贿犯而抛弃他,她选定了,就不会顾及这些普通人看来十恶不赦的罪行,她一定要嫁给他,不管他要不要她。方法提醒她,他已经是个受贿犯,政治前途是没有了。广西小姑娘说她不管,借此才更能表明她爱他的本心,他们的幸福和政治前途一点关系也没有。方法跟朋友们吹嘘,终于,套到了一个傻姑娘。

在秋天的一个黄昏,在宋城的一个人潮汹涌的街道转口,广西小姑娘又和方法遭遇了。她未有任何通知没有任何先兆地出现在方法面前。秋天黄昏璀璨的天色中,方法的脸色形同死灰。广西小姑娘怯怯地解释说,她只是想给他一个惊喜,她认为方法目前的境遇太需要惊喜了,她要让他重新燃起生活的希望。广西小姑娘让方法和她一起抬起头,说,你看,人生就应该像这些霞光一样绚烂。方法低声嘀咕着说,绚烂之后呢,就是死寂。他看到的是那些早已变成炉灰一样的密布在天边的黑云,他长久地凝视着,感到自己透不过气来。后来方法终于低下头来,逼视着广西小姑娘凶恶地说,我都这样了,你还来干什么。广西小姑娘说,就是这样我才来的啊,相信我,我会让你的人生从头再来。方法挥挥手残忍地隔断了迎面而来的巨大柔情,说,我已经只是一个小区保安,我什么都不是了。广西小姑娘敞开皮包说,你看,我带来了五万块钱,我们可以做点小生意。方法眼睛亮了起来,又逼迫自己低头沉思了良久,当重新抬起头时,他的脸上布满了泪痕。他哆嗦着接过钱,把广西小姑娘深深地拥在怀里。

一个月后的又一个黄昏,宋城清寒的空气中已经潜藏着初冬的气息了。因为当晚方法说有应酬,所以广西小姑娘一个人沿着一条落寞的街道,双臂紧紧抱着身体,慢悠悠地散步。在一个转口,她又看到了方法。这次,横在她面前的是四个人,方法一家子。几天后,因广西小姑娘的举报,方法被公安机关以诈骗罪逮捕。

故事讲完,白乐天又想起平日方法对他使的坏,开心地大笑起来,觉得十分解气。他又强调说,你绝对不是精神病。方法才是,人家姑娘对他那么好,他个狗日的。

李玫似乎无动于衷,又看看表,说,不早了。

白乐天的情绪丝毫未受影响。他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条洁白干净的毛巾——他自己的衣服从来都是丢在椅子或地板上的,装腔作势恭敬着递给李玫,一路坏坏笑着引李玫到洗澡间。

李玫进门的一霎那,回头紧紧盯视坏坏笑的白乐天。白乐天一时无法摆出合适的表情,李玫突然也坏坏笑着,并突袭过来,用那两片性感嘴唇狠狠地咬了一下白乐天的嘴。

我仿佛看到了我人生的走向,就那样,她牵着我的手,慢慢走向黑夜。黑夜里,在我们那间糊满旧报纸的房间里,她为我点亮灯火,给我烙着煎饼,把花生酱均匀而精美的涂在上面,她涂得那么专心沉静,而后她优柔地向我走来,递给我,没有一句话——你要知道,这时候一丁点的动静都会破坏这种令人柔肠寸断的氛围的——我一看到她就觉得所有困苦都不值一提了。我们会一起慢慢变老,像鱼缸里的两条鱼。

第二天中午,白乐天缓慢地扫视方法不大的房间,企图做出更多的比喻。

方法装出醉意迷蒙的样子,拧着眉头盯着白乐天。他显得很有耐心地等待白乐天继续说下去,并不时扬扬手示意着。但白乐天长久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半晌,方法把手中杯子使劲顿在桌子上,然后扬起一根手指不停地指点,他大幅度地扭头半天,半晌才打出一个大大的酒嗝来。

我觉得很幸福,你不要嫉妒。白乐天鼓起勇气说。

要喝就喝,不喝就滚,别在这里跟老子唧唧歪歪的。就是一场网恋而已。

起先是,但现在不是。我承认,昨天见面时我还只是想把她搞上床而已,后来不知怎么就变了。

谁变了,她还是她,你还是你。你那颗孱弱的缺少爱情滋润——哦不,缺少女人滋润——的心作怪而已。得了,别跟我提什么爱情。

你知道,爱情的转变总是让人言不由衷。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方法大声吼叫起来,仿佛他曾经受到某位姑娘的伤害,现在面对别人的幸福满心嫉妒的愤怒之火。对了,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你肯定又和她提到我了吧。

这当然,白乐天得意地笑起来,你再一次成为我的主人公。

方法罚了一杯白乐天酒,突然来了兴致,说,你说她曾经问你她是不是精神病。

是啊。你认为?

方法挥挥手说,你已经圆满解决了这个问题,我只是要给你分析下她为什么来宋城的原因。

白乐天不屑一闻,但看看方法即将暴怒的样子,很勉强地做出洗耳恭听状。

方法说,据我仔细考究,原因只存在两种。其一,她是逃犯或在逃婚。反正她在玩失踪。你收留了她你就是收留犯,你收留了某个城市容纳不下的东西。逃无疑是最刺激的了,黄昏时到达一个陌生的城市,被一个陌生人从火车站接到家里,然后虚无缥缈地聊上一段或荤或素的话,然后在一个陌生的夜里上了一个陌生人的陌生的床。还有比这更刺激的吗?其二,钱。敲诈或者诈骗。

白乐天说,完了?

方法很肯定地点点头,完了。

白乐天闭上眼睛,一种复杂的笑意缓慢从嘴角爬出来,一分钟后才漾开在脸上,他又想了半天才说,可是,我只感觉到了幸福。

李玫开始以小屋的主妇自居,这令白乐天始料未及但窃喜万分。第二天傍晚白乐天严辞拒绝方法一同喝几杯的邀请,一路小曲直奔家门时,他推开门后第一反应是退出去。仰头瞧着门牌,他无法相信这是自己离开才不到十个小时的家。当包着头巾,身穿甲胄一样大围裙的李玫拖他进去时,他还情不自禁地用各种肢体语言表达自己的奇怪。

破旧不堪的已被风化成如同干黄芦苇的一墙报纸全部被揭下来,它们已完全从这座房子里消失了。白乐天曾也有过揭掉的冲动,但就像一个有依赖症的精神官能患者,他总觉得那掩盖之下的是肮脏无比疙瘩丛生的墙面,他就像被某件微不足道的恶性事件覆盖了整个过去生活原色的阴郁的人一样,从不敢揭开那轻飘飘的面纱,快活地吐出一口气来。而且,他想换上的只是新报纸。

现在裸露在白乐天面前的墙面依然平整而光滑,甚至因长年被掩藏的缘故,透出略胜于头顶墙面一种病态的洁白来,他感觉一如流浪数月终于彻底冲了个澡一般的清爽。

李玫朝他伸出手。他赶紧握上去。李玫躲开了,又倔强地伸出手来。他焦急而求助地看着她。李玫轻叹了一口气——冰冷而哀怨的眼神像火炉一样滚过他的心田——轻声但有力地吐出一个字:钱。

白乐天来不及思考,赶快掏遍所有口袋,大票零头全部塞到李玫手里。事后方法诋毁这个细节时,白乐天承认当时并未多想,但潜意识里有和方法那番话赌气的成分。

第三天黄昏呈现在白乐天面前的家,非常合理地解释了钱的去向。所有的墙面已被粉刷一新,不多的家电家具全都服服帖帖地摆在了最适合它们的位置。地板被打磨得光亮无比,客厅里还多了一盆文竹,一盆吊兰,和几株梅花。阳台上随风飘曳着几件刚被清洗过的崭新男性衬衫。

李玫站在门口,做着迎宾的姿势,柔情万种地说,先生,欢迎回家。

白乐天站在客厅中央茫然四顾,因为激动而许久说不出话来。他露出一种憨厚和腼腆的笑容,脸像被红墨水久年深深浸染过一样鲜艳无比。终于,他发出一声尖叫,但立即仿佛所有心劲都瞬间被激动和喜悦耗尽一样,声音萎靡地说,我一直觉得家就是睡觉的地方,原来可以这样。

这个夜晚,白乐天拉着李玫几乎逛遍了宋城的大街小巷,他把宋城所有他认为鲜美或者独特的风味小吃全部一股脑塞进李玫的嘴里。他总是满怀疼爱地责备说,刷墙本是男人的事,你怎么还亲自动手,我就是搞装修的,那东西太伤皮肤了。起先李玫还柔情蜜意地回答,家内是我的,家外才是你的。或者,我想给你惊奇。或者,你感觉幸福嘛?后来,她只要一看到白乐天开口的苗头,就抓一把爆米花塞进去。白乐天还带李玫去宋城唯一的电影院看了场夜场电影,并硬拉着她去了一次宋城最高档的宾馆,因为他觉得,这个夜里说什么再也不能让那尚未干透的油漆损伤李玫的皮肤了。

每天白乐天回家,都有惊喜。屋里原来仅有的男性粗犷气味中开始慢慢注入了女性的阴柔气息,并且始终保持着一种绝佳的契合和平衡。山南海北香气逼人的菜肴,或者某个小饰物的出现,都让白乐天幸福盈身。一天夜里,李玫躺在白乐天怀里说,我要给你生个孩子,让他跟着你的大腿满屋子转,你天天一回家我就让他提鞋子给你换。白乐天夜不能寐时,看着躺在身边的这个熟睡中显得那么娇美而纯真的女人,现在她是自己的,伸手可触,他要她一辈子都是自己的。他俯过身去,在那沉静而姣好的面容上深情地吻了一下。

方法对准了,一招黑虎掏心,然后拍拍手,嬉皮笑脸地观察着白乐天痛苦的表情,半天才说,没错,兄弟,你真他妈的被丘比特之箭射中了。

对白乐天沉醉于温柔乡,不再像以前一样形影不离、直到深夜时分才街头分手各自踉跄着回家的现状,方法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怒。几乎是第四天开始,方法对白乐天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什么时候我去你家,我要见识下那小妞的手段。

白乐天总是找借口搪塞,有时干脆装聋作哑,他很自觉没经任何暗示地就认为,现在那个家,他已经做不了主了,或者说,他早已心甘情愿不做主了。一切,得等李玫发号施令。

直至几近半个月过去,一次晚餐结束后的百无聊赖之际——白乐天甚至喜好这样的百无聊赖,但李玫抱着膝盖坐在窗台上,看外面逐渐黯淡的天色和渐次亮起来的宋城灯火,可有可无地建议道,你在宋城这么多年,有不少朋友吧,我一个都没有见过呢。

白乐天自觉对李玫的寂寞有责任,再幸福的甜蜜也需要日常交往的佐料。除掉方法,他实在想不出第二个可以邀请进家的人,但不知从何时起他居然有了方法将是他和李玫的幸福煞星的想法。他告诫方法不准乱嚼舌头,并且带一个女性过来,这样至少能约束他,说不定她和李玫还能成为朋友。

方法带去的正是那个深夜时分从白乐天的房间里溜走并诋毁其成熟程度的小夭。

席间发生的一切令人不忍赘述。四人模拟两个家庭的戏剧在晚餐后的某一刻终于宣告破产,方法动静很大地在客厅里闲逛,装作流连忘返于李玫伺弄的花草之间,并刻意发出一种粗鲁的啧啧赞叹声,他还用力折揉那些精心裁剪的花草以期引起李玫的注意,或者最好直接激怒她。但李玫面对这些挑衅似乎始终不为所动。

方法对坐在椅子上对似乎专心致志给白乐天绣杯套的李玫说,你爱他什么?

李玫只是略微抬头短促而有力地睨了他一眼,仿佛只是确认一下自己是否是所问对象,接着又低头干手中的活。

白乐天求助而无望地瞪视着方法。

方法对这种漠视的态度显然很恼火,干脆把屁股下的椅子直接拖到李玫面前。椅子划过地面发出尖利的刺耳声,使李玫再次抬起头来,眼神中闪过一丝惊慌,但很快就消失不见了,又是平静如水,或者说冷若冰霜。

白乐天也赶紧跟过去,一只手按在方法的肩头,另一只手横在李玫与方法之间的虚空中,似乎想迅速阻挡来自任何一方的突袭。

这与你无关。李玫先发制人,语气轻飘飘不着一力,但无坚可摧。

爱不爱?

白乐天觉得方法太蛮横了,用一种陌生而怒视的眼光寻找方法对视。但后者避而不见。

爱,你又怎样。李玫平静而不无恶意地看着方法——事后多天,白乐天依然为李玫这种一条战线上的同仇敌忾激动、心仪不已。

基础呢。方法依然步步紧逼。

你这是一个荒谬透顶的问题。我坐在这里就是基础,我们请你来搞家庭聚会就是基础。你还要什么。你其实是一个愚昧透顶的家伙。

……

当晚,白乐天与李玫拥被而坐,进行了第一次口水战争,在对一系列莫须有的小事争执之后,李玫突然杏目圆睁地喝问,那小夭跟你什么关系?

方法的动机早跟白乐天言明,若李玫真以未婚妻自居,那么对小夭就应该表现出一种女主人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雍容大度,至少是一种表面上根本不以为意的不卑不亢。

在忐忑不安之中,白乐天有一种类似自虐的心境,他想李玫在这件事上纠缠不放,那至少说明她在乎他。但他还在盘算着虚构一种怎样合理的关系才能瞒天过海时,令他十分意外和不解的是,李玫却轻易就放过了他。

李玫突然嘤嘤呜呜地哭起来说,我听出来了,那个叫方法的混蛋还说到了钱,我骗你什么了,我一个外乡女人,却受你们这种欺辱。我给你洗衣做饭打扫卫生,像个保姆,还给你泄欲……

白乐天猛地震了一下,他觉得自己真对不住她,他抱紧颤抖着的李玫,以免她再说出伤心欲绝的话来。但李玫生狠地一把将他推开了。

李玫又泪眼婆娑地伸出一只手。这次白乐天明白了,怔怔地看着和腕上手表一样精致的手。

李玫哽咽着说,拿来啊。你们都猜对了。我就是只鸡,一晚上至少三百吧。我陪你多少晚,你算好,照价全付。

白乐天正茫然四顾还不知如何是好时,李玫却突然凄绝地大叫一声,倒在了床上。

如果你把婚姻看成天堂,那么你注定将经历九九八十一难。方法在一个阳光温暖的秋日午后意味十足地说,他双臂舒张的样子像一只慵懒的猫。

白乐天仔细品摩着心里对他的怨恨,闷头喝酒。

我只是给你制造了第一难。我真想知道,你见她的第一眼想到的是什么。他探讨意味地凝视着白乐天的神情,仿佛一位社会心理学家正不动声色地研究从一个小动物的神情里折射出来的心理,然而,他除掉看到愁眉苦脸之外别无所获。

是一见钟情?但其实按你的逻辑你们早已神交很久。还是只想撕扑上去,像只猫一样把你最原始的兽性完全发泄出来。可是,可以充当你这种欲望和力量的对象太多了。方法乐得一个人自我设问自我推翻。无疑他觉得这种方式更容易达成打击的效果。

白乐天对方法做了一个枪毙的手势。

方法扮出一副无赖的嘴脸,继续追问曾问过李玫的问题,你爱她什么?

白乐天很认真想了想才说,我想得见也看得见它们,甚至一伸手就可以摸到它们。但我说不出,你不觉得这才是真正的爱?

方法关切而焦虑地皱着眉头瞅了白乐天半晌,最后未置可否地缓慢摊开双手。他一字一句地说,那你等着吧,我给你验证。

可惜或幸运的是,方法即将制造的第二难未及来临,李玫就不见了。在一个白乐天顶着细雨冲回家的初冬黄昏,代替往日暖意融融的灯光和热气腾腾的饭菜的是黑暗的房间和冰冷的桌椅。餐桌上有张字条,白乐天未及开灯就满心惶恐地借着室内朦胧的光线看完了。直到看完第二遍,他才明白个大概。

字条其实非常简短,大意是她临时接到个电话,非着急赶回去不可。非常感谢他的照顾,他让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爱情和她不曾体验过的幸福,不出意外的话,她自然会回来找他。另外,她身上的钱都花光了。处理那件急事急需用钱,未经同意,她拿走了他一万多的现金,日后定当奉还,请他见谅。

能有什么意外呢。重新回归单身生活的白乐天又开始像从前一样与方法形影不离,在一个凌晨时分的街头,他醉意迷蒙地坐在大排档的长椅上,盯着吆五喝六的摇摇晃晃的人群仿佛自言自语地问。

你这个十足的蠢蛋,你为什么如此轻易相信一个陌生女人。她明显在试探你,她正在某个角落里窥视着你现在的反应呢。她在放长线吊大鱼,可怜你还这般自伤自怜自作多情。至少,有了那张字条在警察面前她可以说成是借。

陌生?你他妈的我才感到陌生呢。你把人想得这么坏,而且还如此富有想象力。白乐天看上去怒不可遏。

但李玫是确实不见了。整个寂寥、冰冷的冬天,她始终没有以任何形式出现在白乐天的视线里。QQ上也再没有她的影踪。

春天到了。万物复苏,天地之间洋溢着一片甜香的青春气息。白乐天心绪却越来越难以平静,他终于作出决定,去唐城寻找李玫。

按照当初QQ聊天时,李玫邀请他去看她时所给的地址,白乐天在唐城的各个角落里转悠了几天几夜,却一无所获。这个地址在唐城的地图上根本不存在,李玫似乎连同这个地址一起人间蒸发了。

最后,唐城规划局的一位即将退休的工作人员审视白乐天半天,若有所思地问,你是台湾过来寻亲的吧,这个地址我好像听上辈老人讲过,有的,当年还是很繁华的一条主街,但解放前就摧毁了,早物非人非了。

回到宋城的白乐天对方法的调侃和攻击不置一词,凌晨时分人声鼎沸的大排档上,方法悠然地呷着啤酒,作出一切了然于胸的样子不无幽默地说,原来是女鬼嘛,还算有良心的女鬼,劫财劫色不劫命。

李玫再次出现在白乐天面前已是第二年初夏的一个黄昏。她敲开门,在白乐天复杂的神情中慢慢走进屋内,自然放松而满怀眷念的样子仿佛她刚出了趟远门历尽艰险终于平安回到家一样。她看上去变化不大,只是头发更加稀疏地紧贴在头上,或许因为天热的缘故,她的嘴唇显得更薄,而且线条更加分明。一袭碎花白绿相间的连衣裙使她的步伐轻盈、飘忽,却又给人她疲累得找不着步调的感觉。白乐天注意到,在她的左臂袖口上方,有一块镶嵌上去的黑布。

李玫轻车熟路地洗嗽完毕之后,嘴角露出轻浅的笑意,以一种十足的流浪汉口吻对白乐天说,你还愿意收留我吗?

白乐天随她的视线向整个房间扫视了一遍,摊开双手,既欢迎又故意无奈地说,你看,这里的一切除掉了脏乱,都没有什么变化。

李玫冲上去给了白乐天一个结实却并不热情洋溢的吻,说,那现在,我饿了。

白乐天看着李玫狼吞虎咽的样子,暗自思忖,无论以后自己与这个女人走到何种地步,眼下有两个问题绝不该问。她为什么留的是解放前就已摧毁的地址,又因何远走半载之余杳无音信。白乐天又若有所思地看了那块黑布几眼。

当两人又莫名其妙地重归宁静生活时,一些夜晚,李玫总会不经意提及白乐天的家庭。一天夜里两人酣畅淋漓之尾,李玫更盛情邀请白乐天父亲来城里做客,白乐天略一沉思,答应了。

白乐天父亲在城里住了三天,就回乡下了。他此行值得一提的只有一件事,给了认可的未来儿媳妇六千元的见面礼。

如果说此前白乐天尚有李玫会是过客的想法,那么现在因为父亲的来访,他就无可选择地把她看成自己实质意义上的妻子了。而一旦如此,他就势必无从选择地要求自己给李玫的每一个行为都做出合理的解释。于是,当时间推移至这年深秋的一个黄昏,两人静静坐在三楼阳台上,在白乐天充满憧憬地畅想着未来的婚姻生活,而李玫始终一言不发,且并不掩饰自己深锁的眉头时,他终于勇敢地提出了那个令他困惑已久的问题。

为什么,他使劲抿了几次嘴,想吞咽掉语气中无法消除的怯弱,你曾经给我的地址如今只是一片废墟。他并不想丝毫为难她,他自认为自己提问的方式已经有意忽略掉许多东西,至少最重要的——时间,解放前就已消失——都丝毫不提及,而且李玫的任何一种回答方式,哪怕只是片言只语,甚至只是一声轻叹或“哦”表示她已经听到这个问题,那么,这一切就过去了,他就有义务也有能力把这一切相关的疑问、困惑、甚至怀疑都从内心里连根拔除。男人有时候和女人一样,不仅需要解释,同样需要欺骗。

橙黄的阳光梦幻一般地照着街道上的行人、对面房屋、窗户——玻璃上折射出千万个太阳的影子,那里是一个美丽的童话世界,还有白乐天面前锈迹斑驳的栏杆以及李玫的手上。李玫的手像两束紧缠一起的橙黄的透明胶。有那么一瞬,白乐天仿佛觉得这样的场景自己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正当他不知所措在脑海里极力搜寻的时候,突然又灵光一现,他对似乎早已经历过的将要发生的场景感到非常的恐惧。

李玫的脸在黄昏的阳光中苍白无比,头发也像紧密缠绕的细铁丝一样覆盖在头上,两片嘴唇似乎只剩下两条并不鲜红的线条。她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喃喃自语地说,那个地方曾是我的故乡,但我却好像一直在寻找自己的另一个故乡。

未等李玫说完,白乐天就急不可耐地站起来——他认为所有的问题都结束了,也理应就此结束。他抓起李玫的手准备一起进屋去,黄昏的阳光像是一副让人头晕目眩的迷药,他惧怕这种病恹恹的让所有情绪都萎靡不振的阳光,他并不想过多了解李玫的过去,那个问题只是一把刀,斩断了自己的心结即可。

李玫却挣扎开来,长久盯着某一处虚空,毫无表情地说,前阵子,我妈死了。白乐天同情地捏捏她的手,只好安静地等待她继续倾诉,她却又什么都不说了。

方法与小夭从乡下结婚回来,白乐天有意无意地询问他,一个女人突然未有任何前兆未经任何提问地告诉你,她母亲死了,这是因为什么?白乐天仰望着天空的一角,那里乌云翻滚,像穷凶极恶的滔天巨浪一般向四下里掩杀,又是一年深秋了。

婚姻并没有改变方法什么——有一种人,会从不因外界的什么而改变,他仍然一如往常嬉皮笑脸又刻意显得一本正经,他顿了半晌,有节奏地咳嗽几声,期待唤起白乐天的关注,但立即又急不可耐却慢吞吞显得十分慎重地说,你没有发现什么……难道?

白乐天却一直处于沉思当中,对这个侵略性的问题置若罔闻。

当一切尘埃落定之后,白乐天若有所思地重新提及,并意图表示当时自己并非懵懂无知而是已经有所觉察时,方法对此却已无任何印象。其实,他事后企图证明的也不过是内心突然衍生的一丝警惕,类似于浩渺无边的海面上被投入了一粒碎石,激荡起的涟漪持续的时间没超过一秒。

在一个郊游归来的夜晚,毫无睡意的白乐天与李玫像众多冒牌城里人一样,津津乐道地探讨城市还是乡村更适合人类居住的话题,并最终一致认同乡村更好——这多半基于刚脱离农村的可笑甚至可耻的优越感和莫名其妙不经推敲的恋旧癖。白乐天对此事其实并无主见,如果行动果能反映真实心理的话,他无疑是倾向于城市,但李玫不容辩驳地选择农村时,他倒乐于承认。

李玫脸上阴翳丛生,像大雨来临之前的热带雨林,她酝酿半晌,语气听上去轻飘飘不着一力却字字清晰,既然你我都认为住乡下好,我们为什么不去呢。她轻笑过后又说,倒不如把这房子卖了呢。白乐天未及体味或猜测个中含义摆出惊愕的表情,李玫一阵绵长的咯咯笑声就把一切冲淡了。

此后几天,李玫偶尔会重提类似话题,甚至有一天黄昏,满身疲惫的白乐天拖着沉冗的步伐回到家时,李玫告诉他,今天她去了一家房产中介公司,下午就有意欲购房的买主前来看房,意向还不错。这一次,白乐天未经思考就拒绝了,语气干巴巴但一锤定音,他把李玫递过来的水一口喝干,然后把杯子顿在桌面上,嘟囔着嘴毫无生气地说,你别想卖我的房子。

此事再不曾被提起。

一个多月之后,冬天濒临宋城了,这一年的雪下得特别早。一个清晨白乐天醒来,看到窗外银装素裹的妖娆而静谧的世界,他从床上蹦起,快速走到窗前推开窗,大呼小叫着李玫同来欣赏雪景和感受凛冽而沁人心脾的寒风时,却无任何回音。

白乐天在屋里呆坐一天,等待李玫的回来。他没有出工,因为担心李玫没带钥匙进不了家门。他看见李玫经常用的钥匙就挂在石膏钟下面摇摇晃晃(石膏钟经过李玫的修理又开始走动了)。下午,他设想了李玫遭遇种种不幸的可能,甚至打算报警。黄昏时,天色反而因雪色的映衬显得更亮了,饿了一天的白乐天打算去楼下吃碗马兰拉面,打开平时放钱的抽屉,却发现前天刚收回的三万多装修款也不翼而飞了。

方法嘲讽而不无痛心地说,我是个实利主义者,无论小夭跟过谁,哪怕是你白乐天,只要是以前的,我从不过问而且不会计较,从我准备和她结婚时能够掌控她就行了。这是我婚姻的前提条件。但是你呢。

白乐天满眼虔诚地等着他继续说下去,现在只要是谈论这样的话题,哪怕是无中生有空穴来风的诟病他都乐于探讨甘于承受。他的思念已经到了必须时刻挂在口头的地步了。

但方法却停住了,看着寒冷的冬夜里幽深的街头与不远处一条阒寂黝黑的巷口长久默然。白乐天觉得自己正像那黑暗深处的巷子,仿佛被社会推置边缘的弃儿,纵是百般渴望重新步入恐惧、惊险、五彩斑斓的生活之流,却总不得其门而入,只有无尽期地耐心等待了。

我承认。他低着头,对着自己的手微笑起来说。

你承认什么。方法以一种凌厉的眼光审视着他,一丝讥讽与诡异的笑容爬上他的嘴角,但尚未完全显露出来就突然消失不见了。他伸手指向白乐天的额头,在空气中不住地敲击着。他说,我的正确还是你的愚蠢。对李玫的逃亡我最起码有十几种以上的解释,但你却不愿承认任何一种。她还未来宋城,你第一次跟我提及她时,我就明白了她是什么货色,我提醒过你,你只是一个搞装修的包工头,经常还靠克扣业主、偷工减料赚些小钱,说什么都该是讲求实际的人。到今天我才明白,迷惑你的不是李玫,这个李玫不出现,还有另外的千千万万个李玫在前方等着你,你势必掉入某一个李玫的圈套里。

白乐天甘心受训的模样让方法颇为自得,他骄傲地嘟起嘴唇,长饮一杯啤酒。细心地抹完嘴角的泡沫后,他又准备开口教导了。

白乐天挥手止住了他,以一种沉思但却终究捉摸不透生活的语气缓慢地说,我明白了。

方法对被打断有些恼火,坏笑着追问,你明白什么了,明白她的虚假地址、在多个城市流浪寻找第二故乡、妈妈的死亡、卖房子等等都是信口开河且富有浪漫气息的圈套吗?他冷眼旁观白乐天,只等白乐天一辩解完就连珠炮似地把所有最严厉的告诫、最恶毒的诅咒全部抛出来。

白乐天深思熟虑地说,我去报警。

这场谈话时隔李玫第二次失踪已一个月之久。雪日复一日地覆盖着宋城,似乎从有了宋城那一刻起就从未在其上空片刻停止过,白色已俨然成为宋城颜色的主调,让人腻烦而麻木。其间,白乐天也采取了若干种方法寻找李玫的下落,但这一切当然注定是徒劳。在一个白雪纷飞、街头尚无行人的清晨,头戴一顶鸭舌帽的白乐天神情木然地敲开了附近一处派出所的门。

用方法极具先见之明的话说,白乐天已经走火入魔,报警亦不过是蜕化成寻找方式之一了。

接待白乐天的警察在弄清他的来意后,笑意扬扬说的一番话却令白乐天乃至方法都惊惧不已,你说的李玫我们前两天刚抓了。她就住在十里庙的一个出租屋里,是宋城户口。看来,她骗的可不是一两个人,加你至少三个了,就在前两天,一个三十五岁左右的男人来报案,我们立即寻上门去,逮个正着。

白乐天瞬即情绪稳定下来,身体里一直无法排解的焦躁感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要找的女人现在就在宋城看守所里,虽然那里有一道铁门,她无法走出。但她就在宋城。一种愿望极其自然地从他心底升腾出来,他要让她从那里走出来,然后带她回家。为了什么,他说不清楚,也许确实是为了方法嗤之以鼻的爱情。但这一次,他是在拯救自己的爱情,无论对错,无论善恶,也完全可以无视嘲笑,爱情的本质本来就与这些模糊的词汇毫无关联。

白乐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四下托关系请警官吃饭。受托之人明白原委后一面讥笑他的愚蠢,一面又受一种不知名的感动驱使。警官们终于坦言,监狱里床铺也很紧张,他们犯不着和一个具有模棱两可的犯罪情节的女性为难,毕竟这些男人借钱给她时也是自愿,诈骗一说未免有些牵强,把钱还上就算完了。

白乐天东拼西凑借来七万块钱还了李玫欠其他男人的债务。方法几乎是他拿刀相逼才借了两万,小夭倒是主动慷慨解囊送来一万,她泪眼婆娑地表示自己羡慕李玫有这样一个不计前嫌不计因果爱她的男人。

白乐天在看守所的门口等李玫。狂风裹着乱雪摧残似地砸在城墙上,白乐天点燃一根皱巴巴的烟,神色漠然地拼命吸着。他一时间几乎都忘记了自己在这里干什么,他当然也想象不出以后会怎样,就是片刻之后李玫出现时,他该表现出一种怎样的姿态,他同样想象不好。

李玫依然是出走时的那件风衣,一身的火红,和白乐天第一次见到她时的颜色完全一样。李玫看到白乐天时,除掉怅然若失,别无表情。他们相对无言很长时间,最后李玫问,你为了什么。

这是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白乐天认为。他轻笑起来,伸手温柔地抹平李玫杂乱的头发,她头发更少了,也更紧地伏在头上,虽然它们的末端仍以一种不合时宜的姿态向四周冲突。他盯着李玫苍白得只剩下两条红线的嘴唇半天,说,我们回家吧。

李玫说,我是饿了。

白乐天说,回家,我给你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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