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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那年夏天,我邻居的房子常常在夜里传来音乐声。那蓝色的花园里,许多男男女女飞蛾似的在呢喃、香槟和星辰之间走来走去。午后涨潮时分,我看见那些客人有的纷纷从水上的木架跳进水里,有的在炙热的沙滩上晒太阳,两艘汽艇拖着滑水板在港湾里逡巡,激起两道白浪。每逢周末,他的劳斯莱斯变成穿梭巴士,从早晨九点到三更半夜,不停地往来市区接送客人,而他的旅行轿车则像敏捷的黄色甲虫般,蹦蹦跳跳地去接所有到站的火车。到了星期一,八个佣人,包括一个临时请来帮忙的园丁,会用抹布、板刷、铁锤和园艺剪来收拾前一晚的残局。

每到星期五,纽约某家水果店会送来五筐橙子和柠檬;这些柠檬会被切成两半,取出果肉,剩下的果皮在每个星期一早上成堆地从他家后门离开。盖茨比家厨房有台机器,管家只要用拇指把一个小小的按钮揿两百下,就能在半个小时内榨出两百杯果汁。

每两周至少一次,会有大批包办宴席的人从城里赶过来;他们带着几百英尺的帆布和足够多的彩色灯泡,把盖茨比家巨大的花园打扮得像圣诞树那样灯火辉煌。花园里有许多自助餐桌,摆满各种餐前小菜,五香火腿紧挨着奇形怪状的色拉,更有金黄色的烤乳猪和烤火鸡。大厅里搭起了真正的吧台,有架脚的铜杆那种。吧台备有各种金酒和烈酒,还有许多种早已绝迹的果酒,而来的女客大多数太过年轻,都分不清哪种是哪种。

到了晚上七点,管弦乐团已经抵达,不是那种五人小乐队,而是正式的乐团,双簧管、长号、萨克斯管、小提琴、短号、短笛、低音鼓和高音鼓,样样齐备。在海里游泳的宾客都已从沙滩进来,正在楼上换衣服;纽约来的轿车停了整整五排,而各处走廊、客厅和阳台站满了明艳的女宾,她们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顶着稀奇古怪的发型,披着卡斯蒂利亚[33]人做梦也想不到的纱巾。吧台忙个不停,诸多盛放着鸡尾酒的托盘飞也似的飘到外面的花园。花园里充满了笑语和欢声、毫不经意的寒暄和转身即忘的介绍,还有彼此不知姓名的女人之间热烈的攀谈。

大地蹒跚地远离太阳,于是电灯变得更加明亮,现在管弦乐团演奏着黄色的鸡尾酒曲目,众声交汇的歌剧提高了一个音调。随着时间的流逝,笑声越来越容易响起,大量地流溢着,一句欢乐的话就能让它倾泻而出。各组人群的变化也更快了,忽而由于有新的人加入而膨胀,忽而又散开并随即重新组合。有些自信的女孩左右逢源地在几堆较为固定的人群中穿来插去,在不停变幻的灯光下,她们忽而成为某组谈笑风生的人群的中心,忽而又意气风发地移步到激烈变化的面孔、声音和颜色之间。

忽然间,这些交际花中有个珠光宝气的少女,不知道从哪里抓过一杯鸡尾酒,一口喝下去壮胆,双手像弗里斯科[34]那样乱摆,独自在帆布铺就的舞池里起舞。花园里霎时安静下来,乐团指挥殷勤地为她改变了节奏,众人纷纷交头接耳地传递着谣言,把她当成吉尔达·格雷在《愚人列传》[35]中的替角。宴会开始了。

那是我第一次去盖茨比家。我相信那天晚上真正受邀请的人不多,而我是其中之一。很多人没有接到邀请——但不请自来。他们坐上从城里开往长岛的汽车,也不知道怎么就来到盖茨比门口。到了这里,总有认识盖茨比的人给他们引见。介绍过后他们就可以随意走动了,像是走进了游乐园似的。有时候他们从来到走都没有见过盖茨比,似乎是认为一颗渴望参加宴会的心就足以充当门票了。

我是真正受到邀请的。那个星期六早晨,有个穿着罗宾蛋蓝色[36]制服的司机踏过我的草坪,送来他主人写的一张让我大感意外的纸条。纸条上大概写着,如果我晚上愿意参加他的“寒酸宴会”,盖茨比家将会蓬荜生辉。又说他见过我几次,早就想来拜访,但时机总是不凑巧——落款是“杰伊·盖茨比”,笔迹很漂亮。

晚上七点过后,我穿上白色的法兰绒便装,相当不舒服地在忽聚忽散的陌生人流中晃来晃去——不过我时不时能看到几张曾在来往纽约的火车上见过的脸。我很快发现,人群中散落着许多年轻的英国人,他们全都穿得很整齐,全都带着渴望的表情,全都在用轻微而热切的声音和殷实富裕的美国人交谈。我敢说他们是在推销什么东西,不是债券就是保险,要么是汽车。反正他们苦恼地认识到,眼前就有轻松赚钱的机会,只要几句话说得投机,大把的钱就会落进他们的口袋。

到了之后,我立刻想要找到主人;我向两三个人问他在哪里,但他们用很惊奇的眼神看着我,忙不迭地说根本不知道他的行踪,所以我偷偷地朝鸡尾酒桌走去——单身的男人唯有在这个地方才不会显得无聊和孤独。

穷极无聊的我正准备喝个酩酊大醉,这时乔丹·贝克从屋子里走出来,站在大理石台阶的上端,头部微微后仰,轻蔑而好奇地俯视着花园。

不管是否受欢迎,我觉得有必要找个人来攀谈,否则我恐怕就要跟从身边走过的陌生人搭讪了。

“你好啊!”我大声地说,朝她走过去。我的声音似乎非同凡响地穿过了花园。

“我刚才想你或许会来,”看到我走上前,她心不在焉地说,“我记得你住在隔壁……”

她不动声色地握住我的手,表示她过会儿再搭理我,然后扭头去看两个穿着相同黄色裙子的女孩,她们在台阶下面站住了。

“你好,”她们齐声说,“可惜你没赢呀。”

她们指的是高尔夫球大奖赛。她在上个星期的决赛中输掉了。

“你不认识我们,”其中一个黄裙女孩说,“但我们上个月在这里见过你。”

“你后来染头发了吧,”乔丹说,我把手抽出来,但那两个女孩已经漫不经心地走开,于是她这句话显得像是对早升的月亮说的——这月亮无疑跟晚餐一样,也是由包办宴席的人制造的。乔丹金黄色的长臂挽着我的手,我们走下台阶,在花园里漫步。一盘鸡尾酒穿过夜色向我们飘来,我们找了张桌子坐下,同桌的是那两个黄裙女孩和三个男人,听介绍,他们的姓名都是“叽里咕噜先生”。

“你常来这里参加宴会吗?”乔丹问她身边的女孩。

“上次我来就是遇到你那次呀,”那女孩回答说,听起来显得机灵又自信。她扭头问她的同伴:“你不也是吗,露西尔?”

露西尔也是。

“我喜欢来这里,”露西尔说,“我这人要求不高,所以每次来都玩得很开心。上次我的晚礼服被椅子钩破了,他问了我的名字和地址——不到一个星期,我就收到科洛耶成衣店寄来的包裹,里面是一件新的晚礼服。”

“那你收下了吗?”乔丹问。

“当然啊。今晚我本来想穿它的,可是它的胸口太大,得改改才能穿。它是浅蓝色的,缀着紫色的珠子。要卖两百六十五美元呢。”

“这家伙真有意思,居然会做这样的事情,”另外那女孩感慨说,“他什么人都不想得罪。”

“他是谁?”我问。

“盖茨比呀。有人跟我说……”

那两个女孩和乔丹凑到一起窃窃私语。

“有人跟我说,他们认为他曾经杀过人。”

我们大家都感到不寒而栗。三位“叽里咕噜先生”身体向前靠,热切地想听个究竟。

“我倒认为不是这么回事,”露西尔将信将疑地说,“他更可能是战争期间的德国间谍。”

有个男的点头表示赞同。

“这我听人说过,那人对他很了解,是跟他在德国一起长大的,”他言之凿凿地向我们保证。

“哎呀,不是啦,”第一个女孩说,“不可能是这样的,因为战争期间,他是在美国陆军服役的。”看到我们又倾向于相信她,她兴致勃勃地凑向前说:“有时候你看他不经意流露的神态。我敢打赌他肯定杀过人。”

她眯起眼睛,打了个寒颤。露西尔也浑身激灵。我们大家都扭过头,想看看盖茨比在哪里。连这些平时说话谈天百无禁忌的人在提到他时都需要交头接耳,可见笼罩在他身上的神秘色彩有多么罗曼蒂克了。

第一次晚餐——午夜过后会有第二次——已经开动,乔丹邀请我和她坐到一块,那桌子在花园的另外一边。同桌的是三对夫妻和陪乔丹前来的男伴,这人是个言语无味的大学生,说起话来总是拐弯抹角、含沙射影,一副自以为乔丹迟早会委身于他的神气。这些人倒也不随意走动,不约而同地保持了矜持的姿态,并自认为他们代表着老成持重的乡绅贵族——从东卵屈尊光临西卵,谨慎地抵制这里光怪陆离的娱乐。

无谓地浪费了格格不入的半小时之后,乔丹低声说:“我们走吧,我觉得这里太客套了。”

于是我们站起来,她解释说,我们要去找主人:我从来没见过他,她说,这让我很不好意思。大学生点点头,表情像是无所谓,又有点郁闷。

我们先到吧台去,那里人满为患,但见不到盖茨比。乔丹站在台阶上面没看见他,他也不在阳台上。我们试探着推开一扇看上去很重要的门,走进去才发现原来是个哥特式的书房,里面的摆设都是精雕细琢的英格兰橡木家具,很可能是从国外某个古堡整套运过来的。

有个矮胖的中年男子戴着巨大的猫头鹰式眼镜,醉态可掬地坐在一张大书桌边缘,眼光闪烁地盯着几个书架。听到我们走进去,他兴奋地转过身来,从头到脚地打量着乔丹。

“你觉得怎么样?”他唐突地问。

“什么怎么样?”

他的手朝那些书架一摆。

“这些啊。其实你不必细看了,我已经仔细查看过,都是真的。”

“这些书吗?”

他点点头。

“绝对是真的——里面有纸有字的。我原本以为它们是漂亮的假书。可实际上,它们绝对是真的。有纸有……这里!我翻给你们看。”

他想当然地以为我们也不相信,冲到书架旁边,走回来时手里拿着《斯托达德讲演集·第一卷》[37]。

“看!”他得意地大喊,“这是如假包换的印刷品啊。它把我唬住了。这家伙简直是毕拉斯科[38]。太成功了!太仔细了!多么逼真啊!而且也没有装得太过分——这些书页还没有裁开。但你想怎么样?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他把书从我手里抢回去,匆忙把它放回书架上,嘴里叽里咕噜地说,假如挪走一块砖头,整个书房就会倒塌。

“谁带你们来的?”他质问说,“或者你们是不请自来的?我是有人带的。大多数人都有人带。”

乔丹清醒而欢乐地看着他,没有搭话。

“带我来的那个女人姓罗斯福,”他继续说,“克劳德·罗斯福太太。你们认识她吗?昨晚我不知道在哪里遇见她。我醉了个把星期啦,我想坐在书房里也许能让我清醒一点。”

“那你清醒了吗?”

“有一点吧,我觉得。我说不出来。我到这里才一个小时。我跟你们说过这些书吗?它们是真的。它们……”

“你跟我们说过了。”

我们一本正经地和他握手,然后回到外边。

花园里帆布铺成的舞池上已经有人在跳舞。有些糟老头子推着妙龄少女往后退,永无休止地绕着难看的圈圈;有些神气的男女紧紧相拥,躲在角落里踏着时髦的舞步——还有许多单身女郎,有的独自翩跹起舞,有的则在乐团挑起弹奏五弦琴或敲击鼓钹的重任。到了午夜时分,大家的兴致更加高涨。有位著名的男高音先演唱了意大利歌曲,然后有个声名狼藉的女低音唱了爵士乐;而在两个节目之间,花园里到处都有人在表演“绝技”,阵阵欢乐而空洞的笑声响彻夏夜的天空。另外有两个少女——原来就是那两个黄裙女孩——穿着戏服,表演了一出简单的剧目。香槟装在玻璃杯里被端出来,那些杯子比洗手指的碗还要大。月亮升得更高了,海湾里漂浮着天秤座三颗银色的星星,随着草坪上五弦琴清脆细密的琴音轻轻地颤动。

我仍在乔丹·贝克身边。我们那张桌子还坐着一个年纪和我相若的男子,一个举止粗鲁的少女,她动不动就笑得前俯后仰。现在我也玩得挺开心了。我已经喝下两大杯香槟,眼前的景象早已变成一幅颇具哲学意味的复杂图画。

娱乐节目暂时停止了,那人看着我,露出了微笑。

“你看起来很面善,”他礼貌地说,“打仗时你是在第一师吧?”

“是啊。当时我在第二十八步兵团。”

“我在第十六步兵团待到1918年。我就知道我以前肯定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我们倾谈了片刻,聊起法国那些灰暗多雨的小村庄。他显然住在附近,因为他跟我说他刚买了一架水上飞机[39],准备明天早上去试开。

“老兄,你想跟我去吗?就在海湾沿岸转转。”

“什么时候?”

“看你方便咯。”

我正准备问他尊姓大名,这时乔丹转过头来,微微一笑。

“现在你高兴了吧?”她问。

“好多啦。”我扭头看着我的新交。“对我来说,这宴会有点特别。我到现在还没见过主人呢,我住在那边……”我伸手指着远处那消失在夜色里的篱笆,“这个姓盖茨比的早上派他的司机过去邀请我。”

他朝我看了一会,脸上满是不解的神色。

“我就是盖茨比,”他突然说。

“什么!”我惊叫起来,“对不起啊。”

“老兄,我还以为你认识我呢。看来我这个主人做得不够好。”

他善解人意地笑了——不仅是善解人意。它是那种很罕见、让你心里非常舒坦的笑容,你一辈子或许只能遇到四五次。它是专门为你准备的,好像芸芸众生之中,只有你让他感到不由自主地喜欢。这笑容表示他完全理解你,绝对相信你,他对你的印象恰恰是你最乐意给人留下的。就在此时,它消失了——于是我看到的不过是一个表现得很有风度的粗俗汉子,三十一二岁的样子,谈吐客套得简直有点可笑。在他自我介绍之前,我已经强烈地感觉到他说话时选词用字特别谨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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