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这年头，只要肯铺下身子不惜力气，一份活计总比奶娘好找。蹿了不到半天，麻秋来就决定在一家钢材场干了。搬运钢材固然费劲，但老板说的实在，一天一结工钱，活好了还有提成。这让麻秋来心里要开出花来——只要肯多下力气，他不怕干不了两个人的活儿。事实证明老板是干脆人，一天下来不但给他结足了工钱，还对他说如果有朋友想来干明天一起带过来。麻秋来拿着钱刚要道谢老板一摆手说，甭谢，现在经济好了，人不好找啦，你刚来不知道底细，三五天后不跟我吹胡子瞪眼就好啦。麻秋来冲他笑笑走出刚材场，沿途买了两只猪蹄急匆匆往回赶。早晨出来时，他找老铁嫂子盯着点，怕小文那边出什么意外。结果赶回来一看小文已经做完饭了，一个炒菠菜一个炖茄子，菠菜带着红嘴儿茄子去了皮，这又让麻秋来怀疑她本来真是城里人——农村做饭不是这个做法。麻秋来站在折叠桌子前冲小文笑笑，小文说，甭笑，这顿饭是她出的钱，呆会儿他还得补给她。说到这儿小文低下头，麻秋来知道，她是想说说工钱的事儿了，于是把当天的工钱拿出来交给小文，说，这是我一天的工钱，都给你，只要饿不着孩子，凡事都由着你。小文接过钱好像出了会儿神儿，那模样让麻秋来看来她对他说的话是满意的，也许——当然，别的，麻秋来不敢多想也来不及想。老铁过来叫他喝一盅，他以为老铁嫂子有话跟他说，放下筷子让小文多吃点就过去了。一进屋，老铁嫂子就摆着饭对他说，哎呀，秋来呀，你这是哪辈子修的福分，这样的奶娘找得值，这一天哪，可能把你屋里的东西，除了多金这个不能洗的都洗了。叫她停下歇会儿都不肯，一天里里外外的没停手。怎么样，人家要求也很高吧？是不是你早应下人家了？老铁嫂子边说边做了个点钱的动作。老铁嫂子这样一说麻秋来心里更踏实了。老铁见麻秋来坐下凑过来说，那晚的事儿，别往心里去呀，活累呀，睡不好就蹋了。麻秋来笑笑说哪能呢，多亏你们照应啊。老铁说，你不往心里去，最好，唉，也是，你怎么会往心里去呢，都是一庄人，再说看着你长的呢，谁不了解谁？是不是？麻花庄是麻秋来最不愿提起的事，不过，他得硬支着耳朵听着。老铁又说，秋来呀，是这么个事儿啊，小朵她娘，你丈母娘啊，从湖北回来啦，在家烧得眼疼，在湖北又想得心疼，横竖都是个疼啊。末了又握着麻秋来的手说，想外孙哪！非要连夜赶来看看你们，不放心你们哪！一句话说得麻秋来鼻子酸起来，眼湿得挂不住，急忙把头低下去，我明天去接她老人家。老铁说，不用你接，她跟小朵她表哥来，明儿十一点到车站，噢，十一点左右啊，反正车从来没准过。别怨她，烧眼就烧心哪，都要人命。麻秋来说怎么会怨呢，就冲她不嫌弃我，我也当亲娘养她敬她，对小朵，也是个交待。

第二天麻秋来起来亲了亲儿子，嘱咐小文少干点多吃点，先到钢材场干了会儿活看天不早了就赶去车站。还没进站门远远就看见花小朵的母亲、他的岳母扶着车门艰难地下车，他快步跑过去接下来，花小朵的母亲就握着他的手再也不肯松开了，边哭边说自己老糊涂了，说：我这么大年纪了还能活几天哩，不好生看着孩子还往别处挣命去，真是老糊涂了啊，秋来呀，你可别怪我呀，娘真是老糊涂了，怎么对得起小朵呀！麻秋来再三劝慰，老人家才止住哭声说快、快去看看多金吧！

不过，她再也看不到多金了。

麻秋来对着空空的屋子，被抽去了脚筋一样瘫倒在地上。

很久很久以后的一个傍晚，麻秋来搀着老人在麻花庄口下了车，夕阳打在他们佝偻的身上，影子软软地粘在他们身下，像两条巨型的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