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午饭，老万像往常一样走出家门，到西外大街闲溜。这是老万每天的必修课。他原来在阀门厂工作，后来厂子改制，他们这些老工人，说得好听点，叫提前退休，说不好听，就是下岗，每月靠领取三五百块生活保障金过日子。老万才四十多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总不能揣着三五百块钱理直气壮地待在家里无所事事吧，他想再找点事做。以前不了解情况，想着凭自己壮壮实实的身体还能找不到事干？可找了大半个月，才知道这世上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黑压压的，到处都是找事做的人，年轻的，高文凭的，有技术的，老万哪头都挨不着边，根本没他的空间。得，好歹他每月还有个三五百块糊口钱，就别分那些可怜人的羹了。老万想得通，在人才市场、中介公司、街道办事处转悠几圈，眼睛里塞满了为工作一脸焦虑的人，他心里豁然开朗，相比之下，他还是幸运的。找工作的心似退潮的海水，变得平静下来，像真正到退休年龄的人那样，老万安享起不用上班的闲舒生活。
这样的日子刚开始过起来很惬意，晚上看电视到睁不开眼才罢休，早上起不了床，倒省下一顿早饭。午饭后，电视不能再看，上早班扫大街的老婆有午睡习惯，必补上这一觉，并且她睡觉时不能有丁点动静，否则影响她养精蓄锐。老婆晚饭后还有个必修课，到街心公园混在一帮老头老太太中间跳交谊舞，说是动静结合，科学搭配，跳舞使人心情开朗，能延年益寿。老万过去是铸铁工，也就是翻砂工，这活笨，不需要技术，只要肯出力，不怕脏就行。老万一干就是二十年，从来没叫过苦叫过累，可是，这劲头用在跳舞上，却一点也派不上用场。可别小看跳舞，绝对是个技术活，刚退休那阵，老万为打发寂寞，曾跟老婆去街心公园练习跳舞，看似简单的几步动作，左转右转，可把老万难坏了，抱着老婆像抱着钢坯，有力气不知往哪儿使，把老婆的脚都踩肿了。老婆嘴里“一二三，蹦哒哒”了两天，自己男人跟个木头橛子似的，硬梆梆，根本踩不上节秦。老婆生气不再教他，径自找她的舞伴去了。
老万站在边上，盯着老婆被一个秃顶中年男人揽住腰身，在人堆里疯狂地左冲右突，老婆鬼附体似的，居然瘸着腿，一高一低地绕着那个男人滴溜溜转。老万闹不明白，跳舞就是男人女人搂在一起转圈子，有啥意思，可看老婆的表情，一脸的享受，时不时地，还跟秃顶男人花朵般璨然一笑，男人似乎更加卖力地拖着她旋转。一个年纪不小的女人见老万在旁边瞧得专心，凑过来酸溜溜地对他说，看到没有，中间那个穿大红裙子的女人，一把年纪，装少女呢，一看就是个骚货，瞧她把自己往那个男人怀里硬塞呢。老万被老女人的话噎得翻白眼，恶狠狠瞪老女人一眼，转身走了。从此，他晚上不再去看跳舞，憋在家看电视。穿红裙子的女人就是老万的老婆，他没觉着老婆有多骚，原来的模子没长好，又是清洁工，打扮不来自己，现在好歹一把年纪了，再穿成怎样也没多少女人味，只是跳起舞来有点忘乎所以，全身心投进去，舞姿不是真正舞台上的优雅，是显得张狂了些，但与那个老女人说的“骚”，还真差点距离。老万倒希望自己的老婆骚呢，她现在除了跳舞，没一点激情，他连在家守着她的欲望都没有，下午只好去大街上溜达。
这是春天的午后，虽然还没有铺天盖地的红红绿绿，但那铺洒了一地柔柔的、暄暄的、暖暖的阳光，让人感觉很舒服。老万要出去的念头像一颗经了阳光雨露的种子，压抑不住地从心里往外蹿。吃午饭时，突然刮起了小风，春天没有沙尘的风像把明晃晃的刀子，把太阳的媚劲修理得越发露骨。但很快，风慢慢变得强悍起来，卷起的尘土冲进阳光的每一丝缝隙，纯净的阳光很快变得浑沌起来，不一会儿，天地间昏黄一片，太阳自认不是风沙的对手，索性隐了光芒，悄悄地不知躲到哪儿去了。老万心里的种子一点也不受气候变化影响，洗刷好碗筷，要出门。老婆准时上床，忙里偷闲地扫眼窗外，对他说风越刮越大，发骚就在屋里发，别出去弄一身尘土回来，我可没时间洗衣服。老万看都没看老婆，心里骂句，在屋里围着你骚？也不看看你有没有让我骚的条件！
老万顶风冒尘，英勇地走向风尘中的大街。
天气不好，街上行人稀少，仅有的几个匆匆而过，甚至有人撒开脚丫子狂跑。唯有老万不急，他在风沙中悠闲地背着手，眯着眼在稀落的行人中搜索目标。通常，这个时间能在大街上闲逛的女人，大多没正经职业，不然，上班时间，谁会丢下工作在街上溜达。老万要是不提前退休，这段时光，他肯定在烟尘滚滚的车间里，甩开膀子完成每天的定额任务呢，哪容他到大街上闲逛，还要不要岗位、工资奖金了！
风刮得尘土满天飞，时不时地，会刮过几片塑料袋、纸张什么的，在天空飞舞。行人越来越稀少，这种天气即使有闲心也不会出来，吃饱了撑得慌，也得看是啥天气。出门的女人更少得可怜，偶尔过来一个两个，人家可能看过天气预报，早就预备着风衣对付这种天气，脸上蒙着纱巾，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老万看到的，像一截移动的带些颜色的木头，根本看不到他想看的。但是老万不甘心，又往前走了一段，到了地铁口。平时，人最多的是地铁出入口，人流波浪似的，一波接着一波，看得老万目不暇接。此时，地铁口也被风刮得冷冷清清，等了半天，很少见到人影。
老万顶风溜达，他已经不背手了，尘土不断眯他的眼，他得拿手挡在额前防风沙，心里的嫩芽在尘土天气里慢慢萎缩，算了吧，没必要在风尘里傻等，就为看几个女人。其实，老万是个正经男人，甭看他以前在工厂只是个翻砂子，工友们坐在一起说荤话他跟着大伙笑，自己很少参与的。可是退休后，他实在没事可干，大把大把的时间，拿什么去填？他又没啥爱好。偏又是正当盛年，老婆看他不上，一天到晚跟他没话可说，他实在无聊，看女人也是为消磨时间，慢慢地心里会有种对女人重新认识和欣赏的满足感。老万还总结出了经验：看女人的背影尤其屁股，其实是种享受，这是女人最具魅力部位，像一道优美的风景，对这个年龄的老万有无穷的诱惑力。可再好看的风景，也不是非得每天都看，再说，看不看的，看多看少，又能怎样！所以，老万在风尘中准备打道回府。
老万把心里种子的芽苗掐掉，转身要走时，突然眼前一亮，一个没穿风衣，下穿黑色弹力裤的女人被地铁口吐了出来。从这个女人略显肥胖的身材看，凭经验，穿这种弹力裤的女人一般不会叫老万失望。他心动了一下，站住等她。走近了，老万看到那女人用手半遮着眼睛和嘴，老万看不清她长得啥模样，他一点都不泄气，他很少注意女人是否长得漂亮。他的眼睛跟随女人的身体，转到她的背后。她算不上多诱人，勉强说得过去，这个女人没叫老万太失望。她的屁股被黑弹力裤包裹得比较圆鼓，随着她走路的速度，一上一下有点动感。老万心里嘀咕，眼前的女人真不会装扮自己，如果她把弹力裤选小一个号，会起到天壤之别的效果。可是，她没有。所以，她是个略显逊色的女人。
这种天气，能看到这样的女人已经很不错了，老万不敢有过高的奢求。何况，这个女人奔着老万回家的方向走，多好的事情，他跟她一阵，可以顺路回家，两不耽误。
老万为这个意外的收获暗自得意，忽紧忽慢地跟在女人后头，两只胳膊交叉挡在额前，使眼睛既能避开沙尘，又能不动声色地咬紧女人。
如果，老万能放下这个不太满意的目标，自顾回家，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情了。可是，老万没有放弃，他距离这个女人五六步，一直跟在人家身后。
两人走了一阵，女人的手机突然响了，她从包里掏出手机接听。风太大，手机里传出的声音被风吹得乱跑，女人停住脚步，一手捂着手机，一手捂住耳朵，一下又一下地对手机喊“啊，啊，听不清……”
老万没反应过来，他的应急能力有点弱。见女人停下来，他居然也停在一棵发芽的小槐树旁，装作看别处的风景。这里没风景可看，风又刮得猛，老万太做作了，一看就是做假。老万只好仰头看小槐树上的芽苞。小槐树根部的土还是新的，大概是开春才移栽过来，还没缓过劲，芽苞比旁边大槐树的要小，在狂风中小槐树东摇西晃，却不见得会倒。老万不必为它担心。
女人嘴里埋怨电话听不清，眼睛向老万扫来。老万接住了那眼神，他心里本来就虚，这下慌神了，心里在想，女人是不是识破了他的诡计，这下可丢人了。老万赶紧转身逃开，跑了两步，一想不对，自己一直往前走的，突然改变方向，不更叫人家怀疑？老万转回身，本来想装作系鞋带，可是他脚上是那种没带子的皮鞋，别弄巧成拙，自己找难堪了。老万装腔作势地干咳两声，别过脸向前走去。
快要走近那女人时，她忽然不对手机说话，两眼紧紧盯着老万，把包紧紧捂在胸前。老万一下子反应过来，原来女人不是识破他的诡计，而是怕他抢劫哩。老万心里这下反而释然，他坦然走过女人身边，听到女人又对手机里说：“啊，说啥呢……听不清……”老万没敢看女人是否一直在注意他，他匆匆走了过去。
刚走出几步，老万听到身后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一股汽流差点将他推倒。回过头一看，“噢”地怪叫一声，傻眼了。
一块巨大的钢架广告牌摔裂在老万刚站过的地方，那棵刚发芽苞的小槐树替老万丧了命。
小槐树被砸得稀巴烂。
女人被广告牌掀起的风推出好远才摔倒在地。她吓傻了，手机甩在地上，她顾不得防备跟前的老万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