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纵穿着金黄色飞鱼服的锦衣卫队缓缓进入后花园，他们佩带绣春刀，穿过竹林掩映的游廊水榭，很快便出现在众人眼前。锦衣卫队簇拥着一个面净无须的中年男子，径直向宴席上走来，那白皙男子身披金色纹龙龙袍，步伐稳健而不羁，身上流露着君临天下般的王者之气。
众人微微一怔，旋即急忙整顿衣裳，上前迎驾跪拜，山呼万岁！
他就是当今皇上朱启明！我用余光偷偷打量着这个腾龙帝国的皇帝。此人目光炯炯有神，雍容雅步，泱泱大风，一张白净的脸庞上染着凛凛傲气，行为举止颇有帝王气质。
皇上凝目环视一周，目光在扫向威武将军，韦侯爵时，蓦然停了少许，眉头微蹙，试图看穿他隐匿的内心，然而韦侯爵面露温色，没有丝毫破绽。朱启明目光流转，最终停留在容止娴雅的娘亲身上，望着娘亲风姿秀逸地身材，他不由一震，脸上异色一闪而过。
皇上两手托起下跪的娘亲，柔情和气道：“林妹子，你跟朕就不必如此多礼了，自十八年前你突然失踪，便再无杳无音讯，朕一直派人去找你，你这些年都去哪了，过得还好么，为何不回京见见朕？”
我凝眉暗度，皇上和娘亲有何关系？我瞥见朱启明望向娘亲的眼神中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意，具体是什么我也说不上来，直接告诉我，他们两个曾经关系不浅。
娘亲咬唇苦笑，却风韵犹存，声音幽咽道：“多谢皇上关心，妾身一切安好。妾身多年奔波在外，实属无奈，当年林家上下数百口人一夜之间被人灭族，而我也被人所追杀。那时我已有身孕在身，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南下逃亡，时至今日才回到京城。可怜我家父一世英名，却被奸人所害……”
皇上脸上突然一抽，接着开口安慰道：“林妹子，当年林护国公确实死得诡异，我也一直命人在查此事，案子却悬疑重重，那些黑衣武士在作案后便如人间蒸发了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朕撤了都察院数名大臣，仍未能查出真相，随着年月的久远，就更难查了。不过，林妹子放心，朕一定会继续严加清查此事，只要那些黑衣武士一露面，朕定要连根拔起，找出真凶，替林家讨回一个公道！”
“希望如此吧。”娘亲显然对皇上所谓的承诺不怎么感冒，他要真想查，事情早就查清了，林家的案子十几年悬而未决，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不是下面的人不肯查，而是不敢查，里面牵扯到了他们所不能得罪的人物！
娘亲的神情自然落在皇上朱启明眼里，朱启明脸上微微显得有些不自然，旋即脱口问道：“林妹子，听说你还替韦家带回来一男一女两个孩子，是哪两个？让朕瞧瞧。”
提到自己的两个儿女，这时娘亲的脸上才恢复了些神采，转身急忙将我和归林介绍给皇上。
皇上上下端详着我，嘴里啧啧称赞不已：“像，像，真是像极了！林妹子，你这闺女无论是身材相貌，还是品学气质，与当年的你一般耀眼夺人啊，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哈哈……”
我被皇上上下睨视着，却不显丝毫拘谨，脸上带着似有似无的微笑，气质优雅大方，皇上不由连连点头。
娘亲意味深长地说道：“皇上，虽然冰儿长得和我年轻时相像，不过性格却大相径庭，不似我那般温雅懦弱，身无缚鸡之力，处处都需要人保护。她却是一个爱憎分明，敢作敢为之人，而且有仇必报，一身的倔脾气，能制服她的人还真没几个呢！”
“哦？”皇上眯眼望着举止得体贤淑的我，却是不怎么相信娘亲所说的话，只是在一边打哈哈。
皇上突然目光一转，落在一直默默不语的归林身上，他脸上的笑容徒然一滞，旋即朗笑道：“这就是你的儿子韦归林？嗯，风度翩翩，气宇轩昂，身材魁梧不亚于威武将军啊，将来定能继承韦侯爵的大业，护卫我腾龙国疆！”
皇上朱启明虽然在笑，但我却从他身上感受到一股杀气，他一手拍在归林的肩膀上，内劲暗暗传递了过去。归林脸色微白，却不动声色地疾运内息抵抗，脸上不卑不亢。
朱启明眉头一掀，眼眸中染上几分复杂的神色。
“哈哈，韦侯爵，恭喜啊，你们韦家终于有后了！”皇上对韦侯爵说道。
韦侯爵却听出别样的意味，刚刚皇上试探归林他也看在眼里，他那一直温和的眼眸中第一次显露出嗜血的寒光。那寒光一闪而过，接着躬身道：“托皇上洪福，我韦家终于也有后了！韦家香火不灭，必继续为我腾龙帝国效力！”
“嗯，但愿如此，君君臣臣，子子父父，只要大家都安守本分，一心为帝国的尽力，腾龙帝国何愁不能繁荣昌盛？”皇上探向韦侯爵，一字一顿地说道。
“臣谨遵吾皇教诲！”韦侯爵道。
旋即，韦侯爵让出了主座，恭请皇上坐下，而他与娘亲在一旁就坐，其他大小官员见皇上就坐后，才一一坐下。
宴席上，丝竹再次响起，舞姬们愉悦地旋转起舞，衣袂翻飞，佩环叮当作响，一个个秀发如瀑，如同一朵朵绝美的花朵徐徐盛开，众宾客看得痴迷，纷纷扣桌，打着节拍。
酒过三巡，皇上突然对左相苏征道：“苏爱卿，听说你儿子苏天亦年轻有为，年方十八已身居礼部郎之职，对中琴棋书画，管弦音律颇为精通，今天众爱卿玩得尽兴，何不让其为大家演奏一曲？”
“臣遵命。”左相苏征连连向苏天亦招手，道：“你就为大家好好演奏一曲吧，皇上让你表演，那是你天大的福分，千万要用心弹奏，别辜负皇上的一片好意！”
苏天亦噙着笑意，连连点头，皇上点名要他演奏，他自然感觉面上有光，笑得很是得意。
苏天亦走出台席，忽然望了我一眼，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对皇上道：“臣谢皇上厚爱，今日本是苏韦两家联姻之日，臣斗胆想借圣上恩威，以琴曲向韦大小姐求婚，望圣上和诸位同僚能作个见证！”
“哦？以琴曲求婚，有意思，很有新意嘛，朕准了！”皇上笑道。
“臣，谢主隆恩！”苏天亦喜不自禁，眼眸略带挑衅地望向我，一副胸有成竹的神情。
靠，他丫的居然还不死心，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脸皮够厚啊！
我心里暗骂，没想到他会来这一招，居然在皇上面前提及求婚之事，还让他作个见证，这不是明摆着逼我嫁给他吗？有皇上作见证，谁人敢反对这门亲事？没想到苏天亦竟然如此卑鄙，我之前都已拒绝他了，他却趁机在皇上面前卖乖！
此时，几个下人已经将一张古琴搬上来，放在一张木几上。
苏天亦缓步向前，一袭天蓝色长袍随风摇曳，神情肃穆地端坐琴凳上双手轻抚古琴，闭目沉吟，似在寻找古曲的意境和古琴的韵味，神态颇为优雅。
皇上看了微微点头，轻语对左相道：“你儿子很不错啊，淡雅文质，人才啊。”
左相苏征脸上笑意荡漾，连连称谢。
如果在没认识苏天亦之前，观他这些优雅的动作，我可能会大有好感，可是现在我心里只会嗤笑，笑他娇柔做作，哗众取宠！
苏天亦徒然眼眸一睁，两手轻捻琴弦，琴弦微颤，发出的声音若隐若现，几乎微不可闻，接着琴声渐起，旋律典雅，韵味隽永。
我微微蹙眉，刚听了几声，对古琴颇有研究的我便听出那曲目，竟然是《凤求凰》。苏天亦选这琴曲的目的自然不言而喻，求爱来了。
皇上轻呷一口琼酿，喃喃自语道：“‘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好一曲《凤求凰》啊，以曲表爱，恰到好处，恰到好处啊。”
众官员闻言，纷纷投君所好附和称是，又将苏天亦大夸特夸了一阵方止。
琴案上，苏天亦突然手指疾动，弦律骤然变得跌宕起伏，似在表达无限的爱慕和热烈的追求之意，琴声流畅，不绝如缕。
我心中暗叹，这个苏天亦倒真还有几分才华，难怪如此孤傲。
苏天亦演奏完一边后，琴声再次响起，众人不由一阵疑惑，却听苏天亦吟唱道：
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旁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歌毕，众人精神一震，方才醒悟，顿时掌声四起，夸赞附和之词，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那些官员，怕马屁的功夫还真不是盖的，将人吹得天花乱坠，却依旧脸不红心不躁。
“哈哈，好琴，好一首《凤求凰》，自古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苏郎中有此才华，何患无妻。恐怕京城里的小姐们都要追着你跑吧？”皇上龙颜大悦，对与苏天亦很是赞赏。
“谢皇上赏识厚爱，臣惶恐不已。还望皇上能成全臣和韦大小姐，赐我们这门婚事！”苏天亦趁机说道。
皇上连连点头，正要说话，我倏地起身，说道：“皇上，诗冰也略懂琴艺，想献丑为诸位演奏一番，聊以作兴，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皇上眉头一掀，说道：“哦？我知林妹子琴艺超群，却未曾听过她的女儿弹奏，想必你的琴艺也不低吧。好，朕倒真的想听听！”
苏天亦额头一皱，眼见刚刚那婚事就要成了，却被我横插一脚，他心里很是恼火，可是却不敢在皇上面前乱插话。不过，皇上明显有答应他的意思，他也不担心我能玩出什么花样，反而饶有兴趣地望着我，想听听我能弹出什么琴曲来。
我在琴案前坐下，十根葱指，骤然在七根琴弦上滑动，旋律在宽广的音域内不断跳跃和变换音区，虚微的移指换音与实音相间，旋律时隐时现。犹见高山之巅，云雾缭绕，飘忽无定。
仅仅这一瞬，众宾客都痴愣了，耳边那回旋飘渺的琴声还在回荡。高手，绝对是琴弦高手啊，行家功夫一出手，就知有没有，那流畅利落的指法，对音律变换的理解，绝对非刚刚的苏天亦所能企及的，原本他们觉得苏天亦已经是个天才了，跟眼前的女子一比，却是天壤之别，根本不在一个层次上。
皇上墨眉高挑，手中举起欲饮的酒杯，又缓缓放下，颇为惊讶地望着我。
韦侯爵惊喜万分，转身望向娘亲，却不说话，搂住娘亲腰间的大手揽得更紧，千言万语，浓情蜜意尽在一回眸中。娘亲对他嫣然一笑，也很好奇地向我望来。
我此刻内心异常宁静，只有我全心全意弹琴的时候，才会有的宁静，在这宁静之时，我脑海中往往会闪现出那些尘封的记忆片段，片段中总有那个令我魂牵梦绕的男人。
我手指再次轻挑，清澈的泛音，活泼的节奏，犹如淙淙铮铮，幽间之寒流；清清冷冷，松根之细流。往事如梦，那些有队长陪伴，我做杀手时的快乐日子，点点滴滴从指尖溢出，息心静听，愉悦之情油然而生。
半晌，音律再变，只觉指下一片金革杀伐激刺之声，那种嗜血的豪迈，在刀锋浪尖生活的情愫，令人惊心动魄，忘其为琴曲，如身临其境一般惊魂。
兀地——
“嘭”的一声响，如裂弦一般惨烈，那激昂的音律戛然而止，死一般的宁静，众人脑子里只觉一片忽然空白，却是此时无声胜有声。
死后重生，我没有过多的喜悦，内心一片泰然。
在高音区连珠式的泛音群，先降后升，音势却大减，恰如轻舟已过，势就倘佯，时而余波激石，时而旋洑微沤。我一边弹，一边心里苦笑，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有谁能理解我这种感觉呢？
我默然抬起头，目光朝残剑望去，他此时也正望着我，他的身体在颤抖，眼眸波光婉转，冷漠的脸上止不住抽搐着。
众人早已沉沦其中，精神迷离恍惚，却突然又听得我吟道：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吟罢，琴声渐消，最后消逝无影无踪，余音绕梁。
宴席上鸦雀无声，无不是张大了嘴巴，瞪圆了双目。尤其是苏天亦，整个人定在地上站着，拉长了下巴，眼眸中尽是不可思议的骇然之色。
也不知过来多久，众人才陆陆续续回过神来，稀稀落落地鼓起掌，掌声渐渐洪亮，最后响成一片，化为一阵喟叹。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皇上默念着，脸上惊喜万分，对着我道：“好诗，好曲，妙哉！诗冰，你告诉朕，你所弹的是何琴曲，为何朕从未听过如此天籁？”
我屈身施礼，淡淡道：“琴由心生，心由事起，无因无果，无题无曲。回皇上，经历了人生的生生死死，爱恨情仇，诗冰因不能与自己的爱人相见，有感而生，便自己做了这首琴曲，名《无题》。”
自己做的琴曲？！
众宾客再也坐不住，一个个诧异地望着我，如此激昂跌宕，沧桑悲壮的琴曲居然是一个十八岁的女子所作，他们再也掩饰不了心中的骇然，议论声，惊叹声，嗡嗡响成一片。
“无题？”皇上思索一阵，眉头渐渐舒展，道：“嗯，这名字取得好，无题，如此悲壮激越的琴曲，让人说不尽道不明其中的千百意蕴，却是难以命题啊。”
“嗯？诗冰，你说你已经有心上人了？”皇上突然问道。
我嘴角一弯，答道：“回皇上，诗冰确实已经有心上人了，所以苏公子的好意，诗冰只能心领了。”
苏天亦却是一怔，连忙对皇上说道：“皇上，这如何使得，臣以琴表爱，皇上可是做的见证啊。”
皇上眉头一凝，慵懒道：“朕是说要替你作见证，可诗冰已经有心爱之人，朕若赐你这门亲事，岂不是拆人鸳鸯么？再说，若是你的琴艺盖过诗冰倒也罢了，可你的琴艺却远无诗冰精湛，所以，见证归见证，诗冰既然不答应，朕也没办法。”
苏天亦还想说话，却被左相苏征止住了，苏天亦望了望皇上微怒的神情，只好作罢。
听了皇上的话，苏天亦虽不甘心，可众人却听得明白，皇上的意思是，苏天亦想娶韦大小姐，还不够资格啊！
我款步回座，经过苏天亦身旁时，低声道：“哼，记住了，别跟我比琴，也别试图在对我纠缠不休了，因为从头到尾，我都没瞧上你一眼！”
苏天亦身体急颤，几乎要七窍生烟，却欲言又止，只能咬牙切齿地望着缓缓离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