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文氏评说公孙树◇见清虚巧言夫妇媒
宫墙尽头，晚霞如锦，游弋得五彩绚烂，一时是日晕月牙，一时是右旋卍字。天枢一面低头打棋谱，一面听妙樱同冯良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闲话。冯良娣说：“天凉了，每日出门时，得记得在夹衣外加上披肩。”
妙樱回过头来冲天枢笑：“阿枢当心身子，寒露天最易犯咳嗽。”又向婉柔道：“去将那件杏色金团龙缎对襟短半臂拿来，给攸伶姑娘看。”
攸伶见说，忙跟着婉柔入内殿去取，冯良娣乘势道：“前几日我往皇后娘娘宫里去，先见着今年新贡上来的衣裳料头，皆是极好的绣活，花样也多。赶明儿各宫里的赏赐下来了，我还想比着十二公主的样式做两件呢！”
正说着，攸伶取了那袖衣来，只见那衣襟上缝了两排银鼠毛，领边又缀了一整圈的南珠，衬着白底银杏叶纹，说不出的别致。天枢皱了皱眉，却还是接过穿上了。妙樱抿嘴笑了片刻，又问冯良娣：“太子哥哥可好些了？我母妃总拉着我，不让我去过了病气。”
冯良娣登时青白了脸：“他总拦着不让我去，也说是怕连累我。”停了停，又说：“他既是不愿见我，我又何必没得再去招人厌？”一语未了，红了眼眶。
妙樱心知肚明，只道：“我想你是打他那里来的，问你总是没错。”说着，站起身来告辞：“二哥哥不让去，那我偏去他殿里瞧瞧，冯姐姐跟我一块去，可好？”天枢也不留她，只吩咐攸伶送她跟婉柔出去，又早料着冯良娣会借故留下来，遂再命绿茵去添茶。
冯良娣见状，扭捏了半晌，才道：“我与褚御史并无私自相与，今日也是赶巧遇见了，才说上两句小时候的琐事，又问了我家中父母安好。”
天枢面色不改，一面落子，一面道：“我醒得。御史已同我说过一回，冯姐姐不必挂心，此事也勿需再提。”
冯良娣脸又一红：“先前我说清音姑娘的那些闲话，不过是一时的气话，妹妹也别往心里去。只当我糊涂，且不知礼数了。要是传到皇后娘娘跟前，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天枢翻了一页棋谱，淡然道：“有些宫人捧高踩低、看人办事，也算是人之常情，不足为奇，也不足为虑。冯姐姐放宽心，谁都不会真拿混话放心上。”
冯良娣登时紫涨了脸，忿然道：“平日也是我敬着她们，姑娘姑娘地叫，她们却反倒欺我嫌我，背地里损我是个没福的，不配承恩。”她心中有怨，气得几欲落泪，再道：“有几回，我找皇后娘娘哭诉，她却劝我说，各人各福，有了这样，便要没了那样。我却想，她还有那皇后位分摆在那，没人敢蹬鼻子上脸，我有什么？”这话尚未说完，泪珠子已滚了下来。
天枢听她说时，不觉放下手中棋谱，冷眼静坐着听她说，这会子看她落下泪来了，不禁慌了神。她本见不得人哭，又见她哭得一抽一噎的，怯弱不胜，心中不忍，又忍耐不住问：“你与我实说，你跟褚御史可真有私情？若有，当初怎的又求皇后娘娘，让你进来当这侧妃？”
冯良娣面泛潮红，忍羞道：“我与他，不过是少时情分、青梅竹马。他是我祖父的门生，小时候在家中多见了几回，一来二去，才热络起来。如今在宫里撞着了，自然也要比寻常人多两句私房话，可要说私情，那是万万没有的！”
天枢心头纳闷，暗忖：你俩不是连帕子都赠过了，能清白到哪去？可惜腹诽归腹诽，她又不是刻薄人，也说不来挑刺儿的话，只好又闷了声，抓棋盒子里的黑白子玩。冯良娣空流了几行泪，见她无语，反觉着没意思，遂红着脸也告了辞。
她一走，绿茵就上来收拾茶盘，见天枢面色不愉，忙道：“方才十二公主送来的福寿绵长宫缎、吉祥如意弹墨绫，还有几只火云纹平金绣荷包，有些素净，有些又喜气，奴婢去拿来给您瞧瞧？”她晌午时让天枢训示了一通，此时愈发小心翼翼，连称呼上也特地改了口。
天枢倒不喜她这般拘束，暗道：有嫌隙的地方，说开了也就罢了，哪用这样子？暂且搁你几日，让你得个教训，知道错了，往后改了就是。这样想着，也就拿她的事丢开，又见外头红叶如火，正是赏枫时节，遂添了件衣裳就说要出去走走。绿茵忙道：“奴婢跟着。”天枢摇头，不愿受她拘束，只管自顾自往殿外走去，也未察觉她脸上一红一白。
小花园里到处都是红枫，天枢初看有趣，多看了几眼却又觉着乏，便转过小丘，往丘下的羊肠小径上踱去，复见一带清流，顿觉豁然开朗，天光中又落下一枚银杏叶来。那叶梗先着地，发出一声细微的动静来，夕阳斜照下，刹那间在地上画出一把小扇。
天枢一怔，方想起这园子角落一排溜的矮墙边上，确有一株约十几人高的银杏古树。她忙赶了数步，寻着花木深处走，一路枯枝败叶渐多，好不惹人遗憾。直到西北角上，果真树着一棵公孙老木，一树的郁郁葱葱下，还站着一个妇人，她正仰着头，有枝叶间的光照下来，在她的裙上投影了一个个光亮的斑点。
天枢已认出她来：“齐夫人近来可好？”一面说，一面从墙垣边走过去。
她是东郡文府嫡长女，文贤妃的族姐，自小长于钟鸣鼎食之家，后又嫁入京城齐府作当家主母，更兼敕封一品诰命，端的是仪态端方。今日着了件蜜合色鸾锦福寿长青夹衣，下穿妃色缂丝云锦锻长裙，头上簪着一枝金珠点翠碧玉钗，见了天枢也不吱声，只顾歪着头，满脸的迷惑不解。
天枢又道：“我瞧这一地金黄，就过来看看，这树层层叠叠，跟座小山似的。”见那文氏仍不出声，也不惊异，再道：“大姨可是不记得我了？我是阿枢呢。”
文氏这才惊醒过来，朝她招了招手：“是阿枢啊？你过来，给我瞧瞧？”
天枢犹豫了一下，慢慢挨到她身边，顿时有一只腻滑香软的手抚上她脸，那文氏还道：“我眼神不好，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不比你们小姑娘。”说罢，她一面摩挲天枢的面颊，一面似是极力瞪眼辨认，过了会子，方笑道：“益发齐整了。”
天枢暗叹造化弄人，见不得人间十全十美，忙回道：“凭谁都得夸您一句十足十的美人，您却还要来打趣我，没的臊人。”她心知文氏曾于战祸中罹难，多年来苦于眼疾不便，鲜有出门机遇，平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今日竟在宫中遇着，实属稀罕，遂道：“不知您要来，否则我定要候在母妃殿中等您，再陪您一同逛园子。谁晓得您今儿个一来，偏又不记得我了，实在是教人丧气。”
文氏微微眯着眼，笑道：“我倒也不是全然瞧不见，只是这会子看什么都模模糊糊，只得一个大概。阿枢说话时的音调我认得，不妨事，你慢慢说。”
才说着，过来一阵风，卷起地上落叶，又吹落了枝头残叶，将她俩圈围在漫天飞舞的银杏叶中。天枢忙伸手裹紧肩上半臂，又缩了下头颈；文氏按着头上玉簪，也微微垂下头，愈加把眼眯了起来。
待风平静过后，天枢惊叹道：“落了这许多叶儿，还是跟团金火焰似的，倒像是要烧起来了！”她一面抬头仰望葱郁树冠，一面暗道：母妃总嘱我说，见了大姨要稳重平和知礼数，我们母子几个在宫里的富贵，四哥哥在朝堂上的进退，都得要瞧齐家、文家的脸色。
这般想着，忙再拿眼去瞧文氏，那文氏见她说得有趣，便探出只手去撑着枝干，闭了眼像是在倾听：“沙沙的，音色倒是极美，听着和缓，又心里头安定。不愧是棵千年老树了，你们这小园子虽精致却幽僻，也能有这样一株，不算辱没了。”
天枢忙附和道：“您说得是。”心下暗忖她话中深意，又见那整棵银杏澄黄，笼着她满身的光辉，仿佛已是浑然一体，满眼间竟无一处不是金亮色。
文氏又道：“这树有那根基在，再是秋寒催落叶，也伤不着它筋骨。”她侧过头闭了眼，嫣然含笑，又将手指触在银杏的主干上，静静地听了会，再道：“它可就是这样说的。我眼神不好，耳力却是极好的。”
天枢心中冷笑数声，却又陪笑道：“这老根岿然不动，叶儿落了，也是归根去。茎连着叶，叶连着枝，一荣俱荣。”说毕，她见文氏但笑不语，有风拂动着她鬓前秀发，一动一动地，扫过天枢的脸庞。
又有个凉风般的嗓音笑了起来：“贤妃娘娘方才还说，打发人去你宫里传，却是连个人影子都不见，这会子倒好，让我一下遇着俩。”天枢回头一看，来人披着一件天青缎乌云豹皮褂，褂子上交拈了孔雀羽线，腰佩吉祥如意钩月带，面浮浅笑，意态闲适，正是清虚。
天枢这才心下一宽，暗想可算是来了救兵，忙应声道：“我原先想着该是跟着来的，又纳闷你怎的没在大姨身边照应着，你却真来了。二表哥多日不见，近来可好？”因着清虚是那文氏次子，天枢本得唤他一声二表兄，故而此情此景，不能免俗。
当下他俩见过，天枢欲领文氏回含凉殿，清虚笑道：“我还是找你八哥说话去，娘娘公主跟前，我只怕是插不上话的。”
天枢点头，文氏讽道：“我看你是嫌我们两个老妇聒噪，急着逃脱不是？也罢，你领了阿枢一齐去，也免得她在我们跟前侍奉得没趣。”清虚闻言，便要拉天枢走，天数却摇头，只说先陪文氏见了贤妃，过一会子再找他们去。
于是文氏随天枢往含凉殿里来，文贤妃刚吃过药，一听她俩回来了，忙招入内殿去座。才进门，文氏听那扶着贤妃起床的老尚仪正说：“今儿个可热闹了，东宫里的良娣娘娘才来过，齐大奶奶又来了，偏巧您却病魇着……”
贤妃一抬头，忙止住她，先向文氏道：“教大姐姐久等了。”再向天枢说：“还不快扶你大姨往榻上坐？”又让身旁的小宫女去取石青缎弹墨坐褥来，让文氏靠着坐下。文氏略行了一礼，她忙又劝道：“自家姐妹，哪用得着这样子？”文氏顺水推舟，不坚持再跪，天枢亦陪在一侧坐着。
她俩悄悄议论了两件朝中事，天枢心观丹田，恍若不闻，实则竖耳凝神，暗暗将个中干系盘算了一个通彻。公事说毕，渐渐又扯回私事上来，文氏方才打量天枢多时，又留神她形容举动，觉着比年少时更显出挑，越发出落得超逸脱俗，不由得上了几分心思，因笑道：“阿枢可曾许了人家？”
贤妃微愕，忙道：“她小呢，上头还有两个姐姐，我得先操心完五丫头的事，再来烦她。”
文氏凑趣道：“娘娘这是不拿我当自己人呢？五公主的婚事自有太后娘娘惦记，阿枢也不小了，又是个自小就可人的，在我跟前也混得熟络，你这一下子推得倒干净！我也知你宝贝阿枢得紧，她若出阁，你必要舍不得，可这样子一来，反倒叫我不好开口呢。”
贤妃未料她有这等心思，连连笑道：“大姐姐若看得上，我哪有不舍的理儿？阿枢若能去了你家里，我可是放下一百二十个心的。”她正说着，正巧有宫女上来奉茶，便急地揭了茶盖吞了一口，又大咳几声，吓得那宫女忙替她捶背。
文氏笑如春风，端坐不动，一面暗听天枢动静，一面笑道：“岂敢岂敢，我家那二小子能高攀得上，就是他的福分了。”说完，瞥了一眼坐在她身旁的天枢，见她神态自若，呼吸平稳如常，倒不像一般的小儿女那样作出羞涩的姿态，更是赞叹。
天枢旁听许久，早就听出些门道来，也知闺中妇人不论贵贱，最喜谈论小儿婚嫁之事，是以听她们说话时，视有如无，听过了就算，心中丝毫不介怀。
一语未了，有昭阳殿中宫人来传话，说：“八殿下请十三公主前往一叙，碰巧越王殿下跟齐二公子都来了，都说要见见十三公主。”
天枢尚未作答，贤妃先笑道：“你还坐着？还不赶紧去？方才我见过你祈表哥了，个子又长高了些，生得更是惹人眼。你快去见见，这都多久不见了？只怕大姐姐还得怪我疏远你们兄妹情分！”
文氏笑着吃茶，天枢见催，遂站起身来肃了一肃，再辞过文氏，方才跟着那宫人出殿去。庭外红枫落了一地，爪形碎影重叠，缀了珊瑚珠的鹿皮小靴踩踏其上，触脚软绵。那宫墙头上有一群秋雁排了一排人字，冲着天边黯淡的青云，无声无息地静静飞去。
正是：相伴人老，携手齐眉。前生未尝待今世，仙缘修来作娉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