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那年春天她写下了两句词，“江梅已过柳生绵，黄昏疏雨湿秋千”。那些年的春天还很年轻，阳光单纯地随秋千一起飘荡。如今，春天已经跟随她一路小跑跨过了很多个年头，有了太多关于悲喜的记忆，再也不像往日那样轻盈便捷了。
尽管春光明朗，白昼美好，可是李清照还是把自己深锁在狭窄的院子里，在清幽的院落里静默着，沉寂着。园中，有她亲手种植的江梅，看着江梅在这乍暖还寒的日子里开放，她舒心了很多，没必要登楼望远了。随着时光的老去，她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梅花了。一枝梅花，骨骼清瘦，黄昏中枝干的影子如此寂寥高傲。月光之下，江梅的骨骼和自己的影子如出一辙，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抚慰，让她有了伴侣一般的感觉。“不知墙外夜来梅，忍寒添得疏花否”，天气冷又如何呢？风雨仓皇又如何呢？即便梅花易损，但骨形疏影依旧绽放着骨子里独有的风华。
她不是不知道，历代有无数人对梅花都有独特感情。历数写过梅花的诗人当中，女子中我最喜欢李清照，男子中自然最喜欢林逋了。如果说李清照心中的梅代表了女性的清新与孤独，那么林逋生命的梅则属于男人的坚持和悲伤。
梅妻鹤子、脱离天伦的隐士林逋，在北宋杭州最繁华的西湖边上归隐，独居孤山二十年写了一段浪漫千古的传奇。一个男人，“小隐隐于野”，选择了世界上最为高贵的梅树做自己的妻子。二十年的孤山守候中，几乎每天都守候着梅花，期待着她开放的时刻。
面对着梅花，他写下“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名句。透过诗句我仿佛看到黄昏中，一个清瘦但精神矍铄的男人守候在湖边。黄昏天边的颜色是那种春天特别的温暖色调，但萧萧冷风还残留着冬日的微寒。他只是看着梅花枝干的影子映在水里，闻到幽幽梅香慢慢在空气浮动，任日落月升，夜色迷蒙。
难道梅花真的能做自己的妻子吗？还是他内心有难以启齿的伤心事？后来读他那首著名的《长相思》才知道，其实他曾被情所伤。在词里，他脉脉含情地写道：
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
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
林逋年轻的时候曾在江淮等地游历，结识过很多的朋友，自然也登过吴山、越山。那么他年轻的时候遇到过的那个女子，是否也有着梅花一样的品行？既然真心相恋，为何却又分离？
读词，仿佛能看到他们分离的场景。吴山青着，越山也青着，可是女人的眼睛却红了。山脚下，终于到了该分别的岔路口，林逋远远地回头，挥手说：“回吧。”梅花一样的女子不忍，两步走过来牵起他的手，又放回，转身，离开。两人背向而行，泪水肆虐，却不敢回头。因为一回头，就再也走不了了。
年轻时的林逋并不像四十岁那样超脱于世，也曾有为国立业的豪气与抱负。他年少时就刻苦读书，满腹才华。“宁为百夫长，不作一书生！”当时北宋积贫积弱，武将不得施展才能，文官苟且偷安，不久，契丹南侵，两军在澶州对垒，大战一触即发。传说，林逋听说消息后穿上了一身戎装，腰上悬一柄宝剑，找来一头瘦马骑上，从杭州出发，路途漫漫，雄心不减，一路风尘，他直奔澶州而来。
半路上他得知宋真宗在寇准的力主之下御驾亲征，宋军士气大振射死了辽军的统帅，林逋大笑，加紧了行程。谁知到了澶州，得到的却是免战牌高挂，宋辽两国议和的消息。“澶渊之盟”协定北宋每年给辽国银10万两，绢20万匹。
他看到北宋此种情况，朝廷对内装神弄鬼，信奉鬼神，土地兼并严重，军队虚耗、劳财伤民，对外屈辱求和，林逋内心受到了极大地打击。心爱的人儿，与你分离，面对的却是这样的战场，究竟值与不值？当他再次返回江淮，却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心上人了！
无奈，他回到了杭州，随后隐居到孤山。孤山距离繁华的城市杭州并不远，那里西湖圣景，佳人如云，美酒名胜，风月无边。然而，他却再也不想了，孤独清净在在孤山独自生活20年。就在远离尘世的生活中，他种下梅树，养起了仙鹤。
然而，珍珠的光芒并不容易被尘世所覆盖。以他的才气，吸引了很多文人墨客。他们慕名而来，林逋也不排拒，经常同那些远道而来的人痛快饮酒。有时候他上山采药，就在家里放养一只白鹤，当有客人来访，童子放鹤，仙鹤就飞到西湖上空孤山的顶上鸣叫，盘旋。林逋听到鹤声，就立即返回接待客人。
其间，皇帝也听说了他的故事，请他去给太子当老师，他都推辞了。数十年间他一直在山间写诗，种梅，赏梅花。以梅为妻，鹤为子，终身未娶，后半生隐于孤山，死于孤山，葬于孤山。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李清照一定读过这句诗。于是，她写道“难言处，良宵淡月，疏影赏风流”，梅花易残，风骨犹存。或者，她正像林逋心爱的女子那样，守候着梅花，思念着天上的夫君呢，但只是疏影落地，不相逢。
【33】东篱
怅惘一生如长梦，秋风黄花一梦醒，年华似水，人淡如菊。
小楼寒，夜长帘幕低垂。
恨潇潇、无情风雨，夜来揉损琼肌。
也不似、贵妃醉脸，也不似、孙寿愁眉。
韩令偷香，徐娘傅粉，莫将比拟未新奇。
细看取、屈平陶令，风韵正相宜。
微风起，清芬酝藉，不减酴醿。
渐秋阑，雪清玉瘦，向人无限依依。
似愁凝、汉皋解佩，似泪洒、纨扇题诗。
朗月清风，浓烟暗雨，天教憔悴瘦芳姿。
纵爱惜、不知从此，留得几多时。
人情好，何须更忆，泽畔东篱。
——李清照《多丽？咏白菊》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寒潭的秋水清亮幽深，双手浸润其中，寒冷便一点点渗入骨髓。就在这黄叶纷飞的季节，白色的菊花开了。素白的花丝在微寒的空气里轻轻摆动，让人产生无限遐想。
寡居在阁楼上，夜晚又一次低垂下它的长襟，忧伤宛如一个个音符，凋落成满地昏暗的星光。忽然，乌云袭来，所有的星星刹那就被打扫干净。不久，淅淅沥沥的秋雨就落了下来。点上沉香，刚刚睡下，就听到外面疾风骤雨，那些白菊花又将面临一次季节的摧残。明早一定又是一地银丝了吧。
早上醒来，看到遭到风雨摧残后依然美好的白菊，李清照动心了。她铺开纸张带着意气一口气写下一首长长的词。一首词一改往日恬淡的风格，众多的历史典故在她胸中化为种种具象事物，她顺手拈来，随意挥洒，让白菊化为一个仙子在众多意象中游离。白菊如同一位绝代佳人，她的美丽飘然似仙女一般不食人间烟火。总让人想到汉代宫廷乐师李延年唱的那首歌：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 佳人难再得！
白菊化为一个白衣女子，她面容忧郁，长袖善舞，卓尔不群，伴随着星光，一阵风把它吹到了盛唐时代的长安。华清池旁，杨贵妃正独自喝酒。这是一个优雅的场所，四周开了富贵的牡丹花。杨玉环，一个微胖的美丽女子，衣着华丽，如同牡丹花一样富态。
今日，杨玉环同唐玄宗约定一起在百花亭饮酒赏花。可惜一直等到夕阳西下，仍不见唐玄宗的车驾。催促宫女去接驾，却一直也没得到消息。太阳快落山了，花朵都有些蔫了。但杨玉环依然精神饱满地等待，直到夜幕降临，星光暗显。这时丫鬟才匆匆跑来告知，玄宗与梅妃玩耍早已忘记了约会。杨玉环听后如同一朵将谢的牡丹，一杯杯美酒顿时没有滋味。没几杯，她已经醉了，醉后的贵妃脸色娇媚，却像牡丹花那样娇艳动人。后来有诗云“天香夜染衣，国色朝酒酣”。
可是，白菊与之并不相同。贵妃醉了，众丫鬟们仍旧如众星拱月般地照料着，夸赞着。杨玉环美丽，娇媚，偶然的伤怀却并不影响她作为世俗中富贵的代表。
白菊于是驾一朵白云飘然离去。路过东汉，俯视东汉王朝，看到了权臣梁冀之妻孙寿。孙寿身子娇媚，身材妖娆，一蹙眉，媚态百出。可惜此女为人歹毒，这是白菊所不屑的。
它继续在夜空飞扬，她来到了西晋贾充的府上，看到仪表俊傥的韩令正和贾充的女儿偷情。贾充的女儿果真是痴情女子，可是和白菊属于两类人。又路过南朝，看到梁元帝妃徐昭佩的美色，一瞥而过。
接着，她来到春秋战国时期，独自在荒野上起舞。有些原始的荒野上，长满了美丽植物，更有河流弯转，水波汩汩，波光闪闪。她看到屈子行走在江岸，口中吟诵着《离骚》。《离骚》，是那些旷野美好植物的家园。因为有了离骚，它们才真正有了名字，他们的香气和风中的形姿才为人所识。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
汨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
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屈原吟唱着《离骚》在江边行走，遇到了渔父相互之间说着什么。
“举世皆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渔父听完，唱起了苍凉的歌：“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白菊目送屈子远去，觉得此人算得上自己的知音。然后她又飘到东晋，田野的篱笆边陶渊明边喝酒边赏菊。朗月清风，花香满怀。白菊飘落在地上，轻轻地站在篱笆旁边，看着那个枯瘦的老头，悄悄听他诵诗，然后在黄昏中飘然离去。
白菊，在李清照的笔下变成了一个女子，她飘然穿越时光，去拜访那些影响她命运的人物。可是，昨夜一夜风雨，白菊这个女子在风雨中苦苦支撑着，黑夜里，冰冷的寒霜欺凌着她的肌肤，摧残着她的身体，打击着她的意志，她瘦弱的身躯已经难以承受这自然的折磨了。
清晨，李清照跑到院子里看到风雨蹂躏后的白菊已经有些凋零。她痛惜地捡起地上的花瓣，“朗月清风，浓烟暗雨，天教憔悴瘦芳姿。纵爱惜、不知从此，留得几多时。”她写下诗句，知道秋天的寒霜即将更加猛烈地到来，而白菊终会凋零。她只愿在大风雪来之前，好好陪着白菊，陪着她心爱的花。
年华似水，人淡如菊。白菊如她，她似白菊，庄周梦蝶，物我两忘。
【34】风鹏
一个人需要隐藏多少秘密，才能巧妙度过一生？在云雾滚滚的苍原，其实三两步便是天堂。却仍有那么多人，因心事过重而走不动。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
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
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李清照《渔家傲？记梦》
这个世界，面临生死绝境痛哭流涕，蝼蚁般苟且偷生并不鲜见，也值得同情。每个生命都有分量，珍惜生命并没有什么错。可是，如果有一个美丽而柔弱的女人，纤细婉约，安静唯美，却在面临生死绝境之时，表现出大鹏展翅的大气与安定，那你一定不会忘记她那张美好而刚毅的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