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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末等宫人韶光

成海棠抬眸看着她,过了半晌,点头道:“你去吧,跟着余西子。有什么事记得随时回来通报。”

蒹葭领命,刚要退下去,就见成海棠又向她招了招手。

她即刻再次上前,等弯下腰附耳过去时,就听见成海棠压低了声音道:“待会儿,你再去带一个人回来,但切记不要惊动旁人。”

蒹葭微怔,问道:“也是司宝房的吗?”

成海棠摇头,“现在是属于掖庭局里的了,是御马房那边最末一等的宫人——韶光。”

未时两刻,天阴欲雨。

乌云遮挡了太阳的光线,使得整个宫城都被笼罩在一团暗淡之中。黑云压城城欲摧,空气也随之闷热了起来,一重重的朱红宫墙,一道道的高耸城门,层层叠叠地围拢着里面的殿宇和楼台,到处都弥漫着压抑的气息。

尚宫局的殿前广场,是一个很宽阔的地带。方砖石铺成的地面上,还用莲花图籍雕刻着錾花纹饰,很是气派堂皇。

然而在那广场的大理石雕栏前,却把守着一对对的宫婢,她们面无表情,都面朝着外面伫立,人数众多,严阵以待。她们虽无甲胄在身,周身却都散发出威严而凛冽的气息,丝毫不输于那些宫城的戍卫,很是让人震颤。

此时此刻,司宝房的宫人们排成队,从殿的南侧过来,后面还跟着司衣房、司饰房和司仗房的宫人;正对面过来的,是尚仪局的四房宫人;北侧逶迤而至的,却是尚寝局和尚功局……来的女官和宫婢加起来,足足有好几千人,每一个房都有尚宫局的宫人监督着跟随。因此队伍完全是整齐而沉默的,连一丝议论的声音都没有。

在她们还没站定的时候,殿前广场的不远处又来了一拨宫人,赫然是奚官局、掖庭局和太子内坊局的……

顿时一片哗然。

尚宫局之前还仅是在小范围内戒严和搜查,尽管后来又将很多人扣押审问,也并未造成太严重的影响,然而此时却不同,内侍省宫局六部几乎全都到了,殿前广场上人头攒动,整整站了万余号的女子——在殿前方砖石的平地上,是被带来的各局宫婢,而站在高处墩台上面的,却是尚宫局的宫婢,五步一人,十步一对,阵势甚为吓人。

各局各房都穿着属于自己的宫装,着不同的颜色和不同的腰佩,非常显眼。

韶光抬起头,正看到了从南侧走过来的绮罗,她跟尚仪局的其他三位司级掌首走在最前面,后面是身着杏黄色宫裙的宫婢们。绮罗扬着下颌,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丝毫没有将尚宫局放在眼里。

就在韶光看见她的同时,绮罗也瞧见了她。

两人的目光一对上,彼此眼中含着很深重的意味。

“这究竟是想干什么?把我们都聚集到一起,想来个赶尽杀绝、一网打尽吗?”

“那尹尚宫可是刚刚又得到了明光宫的宠幸,所以怎么也得拿一两件事情来立威。只是瞧着这架势,倒是颇有当年闺阀时期的魄力呢。”

闺阀……大清洗!

在场有好些是在宫中多年的老宫人,听到这样的议论声,她们无不面面相觑,而后纷纷露出一副胆战心寒的模样。

当年的事情毕竟牵连了太多的人,也死了太多的人,是自帝国建立以来,宫城之中最血腥,也最残酷的一段时期。那些侥幸留存下来的人,几乎没有一个能够忘记的。

就在这时,殿前广场上蓦然响起了沉重的锣鼓声,从尚宫局大殿的阁楼上开始敲,然后就是角楼上的,从南一直响到北,钟鼓依次被敲响。

一声一声的鼓声,沉闷而压抑,震彻耳鼓,仿佛闷闷地砸在了人的心上,带出了极威严的气势。

尚宫局之威,震慑六局,无人能出其右。

在沉重的鼓声中,尚宫局殿前的丹陛上,尹红萸穿着一袭烫红色团花绣白蝶牡丹的高腰宫裙,出现在那红毯铺陈的位置上。裙摆上用纯金线绣出大朵大朵的花瓣,随着绣履翩跹,仿佛是活生生地绽开了一般,让人惊叹。

那样颜色的锦缎宫装,尽管不是茜素红,却也不是宫闱中能肆意穿得了的。除了明光宫的谕旨钦赐,根本不作他想。

殿前的很多宫人见此,无不倒吸了口冷气。

风吹起了那宽大的裙摆,缎料上面的红晕流动,宛若滚烫的血光。尹红萸在丹陛上面站定了,挽着手,下颌高高扬着,未语先露出一个足够高贵的笑容。

“今日将大家召集到此,只是想要就东宫宫宴上那婢女之死一事,做个简单的调查。另外,也是将尚宫局连日来的调查结果,在六局的面前简单宣布一下,也省得一处一处地跑。更避免有人穿凿附会,借机散布谣言。”

一语毕,殿前广场上静了一瞬,随后,顿时就炸开了锅。

只是简单宣布一下结果,就将所有人召集过来。就凭一个尚宫局?!

“不就是一个宫婢吗?死也就死了,还能怎么着?要用我们的命来陪葬吗?”

“她是想做什么?”

“莫不是真查出了些什么,否则怎么会……”

在场的宫婢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很多司级女官站在队伍里面,无不是面沉如水——光是站在这儿,已经是辱没了各自房里面的威名,还得任由尚宫局这么吆五喝六的,她们就更是感觉到无比屈辱,却都是敢怒不敢言。

“大家少安毋躁,请听尹尚宫训话。”

站在尹红萸身侧的,是一个极其美艳的女子,身形高挑,五官轮廓都很惹眼,在偌大的内侍省中也是极是出色的。此刻她站在阳光底下,只一个她,再也不用去瞧旁人。

邬岚烟。

那不正是尚宫局的旧一届掌首——尹红萸的前任宋良箴的心腹爱将吗?

老人们一见是她,纷纷唏嘘不已。

尚宫局曾经是闺阀中极重要的一支,是由朝霞宫一手扶植起来的。那时候的尚宫还是苏尤敏,算得上是闺阀党同伐异、铲除异己的重要力量。以至于在明光宫崛起之后,尚宫局仍被太后沿用至今。只不过掌控女官由皇后娘娘的心腹变成了太后身边的红人。

而岚烟,就曾是宋良箴极为器重的手下,在明光宫的大诛伐中出力甚多。后来宋良箴倒了,尚宫局迎来了新的掌事——尹红萸,她又倒戈相向,对宋尚宫落井下石。

另外,她还有一个非常要好的知己,就是尚宫局里的另一个司级掌事——宇文蒹葭。那个众人一度认为已死在福应禅院里面的女官,而今却悄无声息地进了浣春殿,直接伺候侧妃成海棠。

此刻,邬岚烟说完,就朝着尹红萸福了下身。

尹红萸颔首,随即朝着丹陛下面的人言道:“想必大家都知道,这一次是尚宫局、宫正司和内侍监三处合一调查,最后对明光宫出一个结果。尚宫局的调查,承蒙各处掌事的大力配合,进行得很是顺利,我在这儿向各位掌事,道声感谢。”说罢,她煞有介事地挽手行礼。

尹红萸的嗓音很亮,提高了的声音,在殿前广场上传得很远,清晰地传进了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韶光站在队伍里面,此刻根本不用刻意去听去看,就能感觉到周遭涌动着的一脉脉愠怒的、不甘的、隐忍的、嘲讽的,甚至是钦羡的、嫉妒的情绪,众人的情绪都毫不掩藏地流露出来。

她所在的掖庭局排在最后,前面是奚官局,再往前则是宫闱局。就在这时,她忽然感觉到一道灼热的目光直直地落在自己的身上。

韶光抬起头,隔着上千个宫人、南北广场百里的距离,一下子正对上了丹陛上那一道似笑非笑的目光。

有着艳丽面容的女子,正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多么恰到好处的距离,若是再隔得远些,视线就模糊了,也就看不清楚了。两个人的视线就这样相遇,邬岚烟挑起了半边唇角,带出一抹挑衅的神色——

那里面的意味很明显,仿佛是在说:昔日朝霞宫的近侍大宫婢,别来无恙?

韶光的眼睛不由得眯了一下,带出一抹危险的气息。

而此时此刻,在殿前不远处的一道廊桥上面,却有两道身影并排站在月檐下。落日的余晖斜斜地照射过去,将两人的影子投射在藤木铺成的桥面上,互相交错。

两处相隔不远,但廊桥架得很高,远远高出殿前广场许多。

殿前的人、包括站在墩柱上面把守的那些尚宫局宫婢,都看不到廊桥上的人。而桥上面的人看下面,却是一清二楚。

“刚出笼的小鸟,不太听话呢。”

橘色的阳光打在满是皱纹的面颊上,眼睛眯着,却仍保持着笑容可掬的模样。赵福全摸着下巴说到此,不由得啧啧了两声。

太后让宫正司、内侍监和尚宫局三处联合调查,这么兴师动众,必定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决定的。所以很明显,内侍监和尚宫局其实就是一个摆设,专门用来陪衬着宫正司,以显示出明光宫的严明和公正。

尹红萸怎么偏偏就那么没有眼色呢?或者说,是被野心和欲望冲昏了头脑,不自量力,非要喧宾夺主,自己充当那个主要的角色。

然在分工之初她就已经先后得罪了宫正司和内侍监两处——同为调查的其他两方,一下子都给得罪光了,而后又是尚服局、尚仪局,后来又蔓延到了内侍省其他各处。尹红萸是生怕自己这尚宫坐得太稳当,想要生出些什么枝节吗?

“其实谢宫正早已经给她指出了一条明路,而且之前她也颇为认同,怎么忽然就改变主意了?真是让人匪夷所思。”赵福全道。

谢文锦就站在他的身侧,闻言,毫无表情的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嘲弄,“羽翼未丰,就想一飞冲天。人哪,总归是要经历点儿什么,才会知道天高地厚。”

当初尹红萸曾经提起过,局里面有一个查出了些什么的女官,就是站在她身边的那个美艳女子吧……模样是够了,可惜,终究是跟了一个不成气候的掌首。

自己早已经将利害关系分析给她听,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且还有那么一个顶好的人去背黑锅,何乐而不为呢?非得要拧着来……是啊,若是真打算按照她所说的办,那就不是尹红萸了。

赵福全听到她那么说,不禁道:“那谢宫正的意思,是继续放任自流?”

一直以来,内侍监都是跟着宫正司的脚步。任凭尚宫局再怎么折腾,负责调查的其余两处,可都是从未干涉过。

“既然她这么想出风头,我又何必要拦着呢。”

“可是事情若真被她给掀出来……查不出来还好,真是查到了,恐怕就是一场轩然大波。到时候,太后说不定也会迁怒到我们两处。退一万步说,就算尚宫局那边真揣摩对了,太后有那个意思要将内侍省里面搅乱,可内侍监和宫正司会不会落得个知情不报的罪名?更甚者,‘徇私舞弊’、‘同流合污’这样的大帽子,也不是没可能扣下来的。到时候……”赵福全眯着眼,咂嘴道。

谢文锦没说话。她怎会不知道尹红萸的想法?正如赵福全说的,恐怕尹红萸正在打着如意算盘——既在明光宫拔得头筹,又能将宫正司拖下水,一举两得。

只不过——

“太后三令五申,让三处合一,在调查的同时必须时时、事事都向明光宫一一禀报。太后她老人家……可是最不喜欢不听话的人呢。”

此刻,殿前广场上的调查还在继续。

与其说是调查,倒不如说是训话。

尹红萸的感觉好极了,那种只身站在高高的丹陛上,而在她下面的宫局六部的众人只由着她一个人说话,旁人不能有丝毫置喙的感觉,真的是太好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当初的几任尚宫都是拥有着那般尊崇的地位,而今,她也快做到了。

她心里面这样想着,面上不由得露出了更加倨傲的表情。

“这次的事,虽然死的只是一个小小的宫婢,却事关东宫,更事关江山社稷,所以我不希望有任何人对此事有所隐瞒或者是包庇。而且,我可以在这儿说一句,倘若尚宫局查出来是何人所为,与之相好之人必定会遭连坐。希望大家要考虑清楚。”

一语落,随即就是一片哗然。

若说之前红箩的死,宫里面人始终都在揣度和猜测,那么此时此刻,她们忽然就被尹红萸的话给点明白了——另有隐情,且要彻查到底。

相好之人,连坐……

倘若真是身边的人所为,又何来判定何人与之相好?怎么又算是相好呢?到时候还不是尚宫局一句话的事情吗?宫正司已经算是很霸道了,现在的尚宫局更甚,简直是横行无忌得荒唐,已经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

在场的女官闻言,纷纷抬首,脸上都是忍无可忍的表情。

这个时候,尹红萸却不再说下去,朝着一侧的邬岚烟摆了摆手。

鼓声再次响起,一下接着一下,沉闷的声响直直叩进了心里,带着无限压抑和沉重之感。

尹红萸在那鼓声里,顺着丹陛往上面走,自己先行回了尚宫局的正殿。留下身后的万余号宫人占据着大半个殿前广场,黑压压的一片,由局里面的宫婢们负责给领回去——俨然是一副将整个内侍省戒严的架势,出入都需要由尚宫局引路。

韶光随着队伍往回走,人流有些拥挤,她回眸,朝着那厢绮罗的方向望了一眼,却已经找不见她了,只得作罢。

就在这时,袖子被什么人拽了一下。

回眸,在那一瞬,她险些惊呼出声,“是你……”

“韶姑娘,请跟奴婢来一下。”蒹葭垂着脸,并没有丝毫相熟的神色,仿佛自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宫婢,奉命给她带来浣春殿的吩咐。

“去哪儿?”

“东宫。成妃娘娘有请。”她说罢,态度恭顺地摆出一个请的动作。

从福应禅院祈福回宫,一转眼已经过去了小半年,从来没有人想过那些羁留在山寺中的人,还会在宫里面出现。然而在此刻,出现在面前的女子,本该是一条已丧命的冤魂,却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韶光此时的惊讶,一点都不比余西子少。

跟着蒹葭一路走,韶光将目光落在她的背影上,却想了许久都得不出结论……

东宫的浣春殿,礼佛堂。

一推开门,暖热的气息扑面而来。这里一直是闲置的殿堂,殿里面供奉着几座神佛,平素有宫婢细致地清扫和打理,却并不常有主子前来。不过从福应禅院回到宫中后,成海棠就总是在这殿里焚香诵佛,她怀孕之后更甚,连着小半年每天都要在这里诵佛,仿佛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香龛里,有袅袅的檀香在蒸腾弥漫。韶光仰望着佛祖睿智而悲悯的面容,视线下移,就瞧见了那跪在莲花纹饰团垫上的女子。

香雾中,成海棠闭目,双手合十,像是正在祈祷着什么。

佛堂里面很静,蒹葭将她引着进来,而后自己就退出了大殿,顺手将厚重的殿门关上。殿内的东西两侧都是佛像,一座座姿态各异,神态各异,宝相庄严。正中间的供桌上,鎏金香炉里还插着的几根线香,燃烧后缥缈出一缕缕的白色烟丝。明黄色纯银镶滚的挂缎和垂帘一直坠到地面上,投射在黑曜石铺陈的方砖里,倒映出一片迷离的碎光。

月檐下的风铃随风发出零零碎碎的轻响,佛龛下面的女子在这时徐徐地睁开眼,眼底含着一抹复杂的情绪。

“你来了。”

此时此刻,若是还能保持着这么平静的心态,可真就是难得。

韶光朝着那背对着自己的女子敛身,行了个礼,“奴婢拜见娘娘,娘娘金安。”

团垫上的女子此刻刚好正要起身,她挺着个大肚子,身上又穿着很厚的百褶宫裙,实在是有些吃力。这时,一双手稳稳地搀扶住她,力道刚刚好,既不会弄疼了她,也不至于让她跌倒,轻易且平稳地将她扶了起来。

“娘娘最近身子不好,应该多在寝殿里面休息。”

韶光的手扶着她的胳膊。成海棠半个身子都倚靠在她的肩膀上,好半天才站稳当,满脸惶惶之色,“现在这个时刻,本宫哪还能在寝阁里面待得住啊。方才尚宫局是不是将你们都领过去了?都说了些什么?又做了些什么?”

“只是一些震慑和训示,并无其他。”韶光面容疏淡,波澜不惊的模样与成海棠的惴惴不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本宫瞧这架势,尚宫局是不是想继续查下去?”

韶光点了点头。

成海棠蹙紧了眉,眼睛里充斥着担忧和惶恐,忽然就害怕了起来。

自己明明都已经按照她所说的,让李元顶替了那偷换夜光璧的罪名。就在向尚宫局递消息的时候,还一并把那些剩余的硫磺、磷粉等物料都放进了他的住所,而后被尚宫局搜了出来。这样过去了几日,她原本以为,红箩的案子也应该会跟着转嫁到李元的身上,谁知道最后给他定的却是贪赃枉法、徇私舞弊这一类的罪名,根本连一句命案的话都没提。

怎么会这样呢?

尚宫局不正好缺一个背黑锅的人吗?现在已经有人出去顶罪,怎么还在查,一直都在查……

“我该怎么办?我现在究竟该怎么办……”成海棠六神无主地看着韶光,因气急而有些喘息,“现在尚宫局仍然在查,保不齐什么时候就寻着线找到浣春殿里面来。就算没有了那夜光璧的事,可其他的,会不会被一同掀出来呢……那个尹尚宫不是新晋之人吗,为何会这般较真?”成海棠咬着唇,有几分怨愤、几分惊慌,更多的却是想不明白。

韶光轻轻地叹了一下,她该如何告诉成海棠,原本仅仅是利用一个红箩,仅仅是想要铲除太子妃,仅仅是东宫的私事,却在一瞬之间就演变成了整个宫局六部的混斗,而且已经一发不可收拾。

“接下来,这件事恐怕只会越闹越大。”她叹气道。

落在李元身上的黑锅,只是偷换夜光璧这一件而已,可关于硫磺,关于磷粉,关于从红箩尸体上发现的那一块硝石……都还没有被揭发出来。尚宫局显然已经查出了些眉目,却秘而不发,这样越是查下去,牵连的范围也就越广。

成海棠在谋划之初,该是如何都不会想到,一着棋错,满盘皆输。

而内局若是一旦因此而混战,不管是有心也好,无辜也罢,浣春殿定是首当其冲,里里外外也必定都将脱不了干系。其中想要谋求好处的人,譬如尹红萸,则会将事端更加扩大,然后整件事情就会上升高度,愈演愈烈。始作俑者其实只是红箩献舞而已,往后的发展,她自以为尽在掌握,谁知不仅无能为力,而且还要眼睁睁地看着这把火蔓延到自己的身上。

“现在的很多事,已经非一己之力能够控制。娘娘该有个心理准备才是。”

“心理准备……”成海棠将唇角咬出殷红的印迹,抬眸,一副泫然欲泣的神色,“韶姑娘说过的字字句句,本宫都时时刻刻铭记在心里,然而现在不但没有安稳下来,眼看着连保全自身都无法做到。韶姑娘不是一贯能掐会算、机智善谋的吗?这一次怎么了?还是说,你根本没想帮本宫渡过难关?”

埋怨、愤懑和一丝丝的惧怕、挣扎,在那张哀戚的脸上,显露无遗。

她说到此,脸色陡然愠怒了起来,直直地瞪着韶光。

“娘娘,奴婢也只是一副肉体凡胎,不可能事事都算计到的。”韶光有些失笑,亦有些无奈地道。

“是吗……”成海棠紧紧地抿着唇,反而笑了,笑得有些扭曲,“本宫别的不知道,只知道一点,浣春殿永远都连着一个司宝房。若是浣春殿出了什么问题,司宝房里上上下下的女官和宫婢,一个都跑不掉……其实若是有那么多的人一起跟着本宫一起死,也值了。不是吗……”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几乎是轻得听不到,含着一抹幸灾乐祸的味道。

韶光在那样恶毒的言辞中抬起头,一双黑沉沉的眼眸,眼底若有幽意,“事到如今,娘娘认为自己无法保全,所以接下来唯一能做的,就是找更多的人陪葬?”

宫里面的人素来都是这样。难道是自己在当初给了成海棠太多的期冀?还是说自己当真有什么本事让她以为,无论发生了多大的事,只需要一点点的出谋划策,就必定能转危为安?

殿内的主子尚且不敢有这样的自信,更别说是区区一个奴婢。

堂堂的成妃,果真是在浣春殿里面待得太久了,也跟内局脱离得太久,以至于变得如此天真。

一语落地,成海棠瞪起眼睛,一手抚着肚子,一手怒气冲冲地指向她,“你凭什么这么跟本宫说话,简直是放肆!放肆!”

成海棠说罢,攥着裙裾在原地打转,还想再斥骂些什么,却被气得不知如何开口。她踱步到香案前,一挥罗袖,将案上面摆设的翡翠摆件都扫落在地上。那佛龛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伴随着瓷器破碎的清脆声音,让人心生哀戚。

殿外面伺候的婢子闻声,以为是发生了什么事,急忙进来询问,却又被成海棠厉声赶了出去。

佛堂里,一地狼藉。

韶光就站在一侧,冷眼看着那暴怒的女子。自从怀有身孕,自从内局里面出了事,似乎她的脾气就越来越阴晴不定、变幻莫测了,哪还有昔日温婉柔顺的影子。

她叹了口气,将目光投向被掀翻在地、熏灰撒了一地的香龛。

“娘娘,您冷静一点。”她有些无奈,又有些怜悯地看着她,“请恕奴婢直言,娘娘终日待在佛堂里面,无外乎是想让自己心安。可娘娘现在真正应该求的,并不是神佛,而是一个人。”

与其在这里整天忧心忡忡地想着尚宫局查得如何,恐惧着会不会有人查到自己的头上,还不如趁早做些措施挽救。

成海棠怒极地看着她,“你说的是谁?现在本宫还能去求谁?”

太子?太后?还是皇上?

“是太子妃娘娘。”

“什么,你让本宫去求她?”成海棠怒极反笑,将眼睛瞪得滚圆,仿佛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大的玩笑。

韶光却是淡淡地看着她,“现在宫局里面是个什么情势,不用奴婢说,娘娘必定是心中有数。眼看着浣春殿危在旦夕,娘娘只有去求太子妃娘娘,才有可能将威胁降到最低。”

现在而言,还有谁比东宫的女主人、半个中宫的执掌者更有能力去保住一个人呢?从始至终,沈芸瑛都没有参与过任何一件事,无论是浣春殿当初在明湖岸畔设下的筵席,还是后来红箩的命案。相比起浣春殿,东宫的正主雏鸾殿,在这样的时刻,异乎寻常地平静。

韶光想到此,不由得感觉到一丝丝深长的意味,然而她并不打算跟成海棠多说。

“就算雏鸾殿真有那样的能力,可本宫去求她,你以为,她就会出手相救吗?”

成海棠有些屈辱地咬唇,摇头再摇头。自己可是亲手害死她腹中孩子的人,此仇此恨,不共戴天,定是至死方休。那沈芸瑛恐怕是想要置她于死地都来不及,怎么会帮忙呢?她不信,根本就不信。

“只要娘娘愿意和盘托出,太子妃一定会愿意帮忙的。”韶光看着她,笃定地道。

时光在向前急速地推进。同是一宫中的嫔妃,一为嫡,一为庶,在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两个人的地位不断发生着变化,更将她们推向了彼此敌对的方向。命运,似乎已经在最初就注定了,或是玉石俱焚、或是两败俱伤。她们怎么可能会有联合的一日?

然而这一次,事实证明,韶光是对的。

在后来成海棠惶惶不可终日之时,在尚宫局已经查到了芳织殿之时,当储物库的管事之一被收押之时,成海棠终于受不住了,还是听从了韶光的劝解,去雏鸾殿里面找沈芸瑛。

两座宫殿都在一座东宫里,原本离得很近。坐着步辇过去,仅需穿过两道宫墙,却觉得像是从宫城的最南端走到最西端那么远。

绣履,有千斤重。抬起脚,艰难地落下一步又一步。

顺着抄手游廊走过去,既想快些到,却又希望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那负责通禀的奴婢却是去了很久,很久都没有出来。成海棠扶着腰停驻在殿前,被太阳晒得有些睁不开眼睛,真想回去却又不敢放弃,就这么一直纠结、挣扎了很久,也等了很久。那宫婢终于返回,传来太子妃的旨意,让她进去。

沈芸瑛已经许久都没有踏出过雏鸾殿的殿门了,成海棠怀有子嗣初时,她也会时常过去探望一下,其余的时间则是窝在寝殿里面。即便浣春殿如何春风得意,宫里面的人多么热切地纷纷过去探望,她都无动于衷,就像是根本没看到一般。

成海棠跨进门槛的一刻,沈芸瑛正在花架前拿着金剪子修着花枝,一下一下,甚是上心。

得知成海棠过来了,她并没有任何的惊讶,尽管面前的女子自从入主浣春殿以来,从未踏进过这里一步。

“贱妾给娘娘请安。”成海棠面朝着她敛身,揖礼。

“成妃姐姐怎有空过来啊?若是有什么事,说一声便好,也该是妹妹前去探望姐姐,省得姐姐挺着肚子特地跑过来一趟。”沈芸瑛的脸上含着一抹笃定的微笑,那神情,却像是早就料到她会来一样。

成海棠隐藏在罗袖中的手暗自攥紧,低下头,带出几分凄苦的神情,“娘娘,贱妾是来与您请罪的……”

和盘托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成海棠朝着沈芸瑛见礼的时候,绷着肩膀,连神色都有些僵硬。当然,她即将要说出来的,并不是自己谋害沈芸瑛小产的事,更不是关于夜光璧、硫磺的事。成海棠只说自己不该妄想着跟沈芸瑛争宠,然避重就轻地将一些对尚宫局的不满讲了出来,还有尹红萸。她说,尹红萸是因为自己之前在明湖上面筹备宫宴,她在查不到任何结果之下,要将罪名引到自己的身上。

成海棠说得声泪俱下,她屈膝跪在沈芸瑛面前的一刻,心里难以抑制的羞辱感,汹涌着要将她整个人湮没。

沈芸瑛却保持着端庄而雍容的表情,笑道:“区区的一个尚宫局,倘若姐姐行得端、站得正,何畏那些奴婢过来查呢?”

“启禀娘娘,人言可畏啊!贱妾现在怀着身孕,若是尚宫局查过来,像对待那几处内局一般,贱妾真真是要一头撞死在那墙上,也不愿意折辱了殿下!”成海棠说到此,捂着唇,眼泪又落了下来。

月檐下的风铃发出零零碎碎的轻响,沈芸瑛的视线从她的头顶飘过去,不禁挑唇一笑,道:“姐姐,不是做妹妹的不分尊卑,屈说姐姐些什么,只是姐姐实在是很麻烦呢。早知道如此,老老实实地待在浣春殿里面养胎不就好了?何必非要惹出这么多事端来。”

又是明湖宫宴,又是明光宫请旨的,倘若不是她里里外外这么折腾,那个名叫红箩的宫婢就不会死,宫局六部也不会发生那么多、那么多的祸端。

现在倒好,还得让自己出面替她平息。

沈芸瑛的话虽有些不客气,却并没有质疑成海棠的言辞,更加没有质疑地问一句:尹红萸和之前的明湖筵席有什么关系?况且,一个是堂堂的东宫侧妃,一个是内局奴婢,那尹红萸又有多大的胆子,敢去冤枉无辜的主子呢?

她的话里面,只含着一语双关的味道,耐人寻味,也不知成海棠听懂了多少。

“娘娘,贱妾自知不该让红箩去献舞,更不该有心争抢雏鸾殿的风头……”成海棠死死抿唇,说得声泪俱下,“可这一次,若是能得到娘娘的庇护,臣妾今后定唯娘娘马首是瞻,再不敢生出任何歪心思来了。娘娘,您一定要帮着贱妾……”说罢,便敛身朝她行礼。成海棠挺着大肚子,弯腰的姿势十分笨拙而吃力。

沈芸瑛眯着眼,没出声,一直在细细品味着她的话,始终让她保持着那样的动作,直到成海棠的额头明显地沁出了汗珠,呼吸急促,沈芸瑛仿佛才反应了过来,即刻摆了摆手,让侍婢过去扶他。

“你我姐妹都是东宫里面的,姐姐何须行此大礼。要是伤到了胎儿,妹妹可是万死难辞其咎呢。”沈芸瑛脸上的笑意很淡,侧眸道。

成海棠扶着一侧的敞椅,整个人都眩晕了起来,沈芸瑛的话,她也没听得太清晰完全。这时候,她听见沈芸瑛又道:“只不过,妹妹一向最喜欢听话的人。姐姐没什么事儿的话,以后还是少往太后跟前走动吧。宫里面的路不好走,小心闪着腰……妹妹刚进宫那会儿,就总听着教习女官说什么‘避嫌、避嫌’的,姐姐是宫里面的老人了,定是比妹妹要懂得这个道理。”

这一席话,说得明理而得体,似乎已经在她的心里面酝酿了很久。此刻她悉数道出,是对成海棠的教训,更是警告。

成海棠低着头,直听得冷汗涔涔。想起过往种种,虽然沈芸瑛以前从未提过半字,却是都在她心里面装着。

这时,就听沈芸瑛的话锋一转,“不过,姐姐毕竟是姐姐,即便有再多的不是,也比妹妹进宫要早些。而且,姐姐还怀着孩子呢,于情于理,妹妹作为东宫的嫡妃,都应该帮姐姐。堂堂的东宫,可不能让一些做奴婢的给欺侮了去,对吗?”

成海棠怔怔地抬眸,“娘娘的意思,是愿意帮助贱妾的?”

沈芸瑛看着她,微笑道:“那是自然。”

成海棠愈加怔愣,转瞬露出了一抹惊喜之色,“贱妾定将娘娘的话谨记在心,静思己过。娘娘大恩,贱妾没齿难忘。多谢娘娘,多谢娘娘……”

她挽着手,连连拜了三下,也顾不上自己有孕在身,言语间都是溢美之词。沈芸瑛笑眯眯地朝着她摆了摆手,让奴婢过去扶她,还特别吩咐人将她好好地送回去。

当浣春殿殿内外负责洒扫的大部分宫人都被驱散了之后,成海棠又将寝阁里面伺候的侍婢也打发了不少,而后就开始闭门谢客,果真就像她自己在雏鸾殿里信誓旦旦保证过的,谨记训诫,静思己过。

浣春殿一下子就静了下来,殿门紧锁,人烟冷清,俨然变成了一处封闭的宫殿。除了几次请安之外,成海棠一直深居简出,只一心一意地待在寝阁里面。宫里面的人看在眼里,都觉得成海棠美其名曰是在养胎,实则是被沈芸瑛给软禁在殿里了。

成海棠却不理。眼下只要能保得住自己的地位,只要能让她腹中的孩子顺利地降生,让她做什么都行——尚宫局想要查,她拼死也不会让她们如愿。至于沈芸瑛为什么会出手相助,她确实是想不明白,可她知道一点,她们同在东宫,倘若她肚子里的孩子发生任何问题,曾被明光宫耳提面命要保着她的雏鸾殿,一定会难辞其咎。沈芸瑛也许是忌惮着太后呢……

这样一来,她不仅是再不见任何外人,平素对自己的日常饮食和沾身之物,也更加谨慎小心了。

一定得熬到孩子生下来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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