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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太子妃,不能留着

沈芸瑛就坐在杨勇的身侧,下手方向才是成海棠,此刻她温和地开言,像是根本没注意到太子方才的失态之举。宫婢跪着献上烫暖的炖盅,沈芸瑛掀开盖子,亲自舀了一匙,一边说着,一边盛递给身侧的太子。

“太子妃娘娘有所不知,那件衣裳正是司衣房、司宝房和司饰房三处联合织就的,是古书上记载的‘雀羽金裘锦裙’。”成海棠很耐心地解释道。

“雀羽金裘……”

沈芸瑛细细回味着那四个字,端起面前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宫闱局倒真是有心呢。想必是念着昔日同僚之谊,故而特地为成妃姐姐和红箩姑娘煞费苦心地做了这么一件华衣,也让殿下和我等姐妹大开眼界。”

此时,水台上的献舞已毕。

成海棠连声道了句“折杀”,而后又恭顺地向沈芸瑛讲解了几句,就朝着水台的方向招了招手,随即有宫人领着红箩过来。

一场表演下来,身上已是香汗淋漓。红箩气息不匀,喘息着来到亭阁外,不敢再往前,只轻柔地跪在台阶下的石子路上,“浣春殿内侍宫婢红箩拜见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成妃娘娘,高妃娘娘……”

她一一点过去,嗓音如同沁了蜜,婉转悦耳。

“红箩快走近些,让太子殿下和太子妃看看你这身别致的舞衣!”

熟悉的声音在左侧的位置上响起,成海棠朝着她摆手,笑容轻暖。

红箩听旨,挽着手走进亭阁里,步至席前,面朝着宝座上的人再次拜倒。

亭里铺着的是柔软的红旃毯,厚厚的绒毛,细密而绵长,扎着她光裸的膝盖和脚踝,有些痒。红箩俯首在地,能感觉到坐在席间的太子正一直盯着自己,灼热的目光让她浑身不自在,只得深深埋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喘。

半晌,听到头顶上方的男人道:“你也是宫闱局出来的?”

海棠将脸埋得更低,声音细细,“回禀殿下,奴婢原是司宝房七品女史。承蒙娘娘赏识,随其进浣春殿伺候。”

“想不到司宝房不仅出了个贤良淑德、蕙质兰心的成姐姐,更有才貌双绝的红箩姑娘。藏珍匿宝,真真是个养妙人儿的地方呢。”沈芸瑛很巧地将话接过来,一边柔柔地揽上杨勇的胳膊,一边面对着跪在地上的红箩道:“快别跪着了,走近些,让殿下和本宫瞧瞧你的裙裳。”

红箩跪了许久,膝盖有些麻。颤颤地走上前,仍不敢抬头,低垂的脸上含着怯懦的神情。

“真美啊!不愧是宫廷织造的手艺,出神入化,让人叹为观止……”沈芸瑛抚摸着红箩的裙裾,那密密匝匝织成的孔雀之瞳,金线,蚕丝,雀羽……相得益彰地织线成锦,碧彩闪烁,触手若腻,让她舍不得松开。

红箩跪在红木方端石的桌案前,铺展开的裙裾,宛若一道盛放的碧莲。轻垂螓首的模样,羞赧动人。

成海棠这时从后面轻轻推了她一下,笑着道:“还不赶紧敬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娘娘一杯。能得两位尊贵的主子赏识,可是你三生修来的福气呢!”

红箩这才反应上来,接过一侧宫婢递来的酒盏。颤颤巍巍的手,让杯里的酒都险些洒出来。沈芸瑛原本没打算接,见到此,不禁有些诧异,捂唇笑了起来。

杨勇深深地注视着跪在面前的女子,也没接那杯盏。须臾,忽然抓住她的手腕,就着她的手,将她擎在手里的酒,一饮而尽。

沈芸瑛瞧在眼里,默不作声地也跟着将红箩敬来的酒喝下。

杨勇这时已经站起身,连着一把拉起红箩的手腕。红箩连惊呼都来不及发出,整个人就被他拽进了怀里。

太子明显是醉了,吐出的气息都带着浓烈的酒气。在场的几位侧妃和嫔御见状,纷纷露出嫉妒和愤恨的表情,而成海棠也被这举动吓了一跳,张着嘴,正待说什么,就见沈芸瑛跟着站了起来,一双柔夷抚上杨勇的胳膊,看似柔弱无力,却轻而易举地将杨勇搂着红箩的手给拉开。

“殿下莫不是着急了?”沈芸瑛笑靥如花,仰着脸看着醺醉的男子,“三场献舞,刚过两场,尚且余一场。殿下当初可是答应了成妃姐姐,三场连着观赏完后,若是满意,就要给红箩姑娘以及整个司乐房的宫婢丰厚的奖赏。您是太子,可别食言呢!”

杨勇有些茫然地看着她,想了想,这才记起之前的戏言来。忽然就很后悔当初约的那个赌,有美人在前,平白错过。

“好好好,都依你,都依你。”杨勇索性反手揽着沈芸瑛的肩,另一只手宠溺地掐了一下她的下颌,“你是太子妃,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太子醉了,脚步虚浮,大半个身子都靠在沈芸瑛的身上,絮絮叨叨地说着一些话。亭阁里的众位侧妃和嫔御眼巴巴地目送着两人相携而去,又看看瘫坐在地上的红箩,大多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

成海棠这时走过来,将地上的红箩扶起来,一只手轻轻揉搓着她的后背。紧贴在她背上的轻薄衣料已经被冷汗打湿,触手一片潮腻。

“回去吧。”成海棠道。

红箩咬着唇,脸颊略有汗,少许发丝黏在脸颊边,通红着眼圈,点点头。

明湖歌台上,早已锣鼓平缓,管弦息声。亭阁前一簇簇的篝火抽去了焰石,连着廊道上的琉璃灯都被熄灭了。

暗淡下来的夜色里,唯有一弯新月静静地照耀着高楼。

隔日的早上,早膳刚过,便有辅阳殿的近侍宫婢来送一应赏赐的物品:香芸纱,雪缎,银绡纱……若干名贵的布帛缎料,又有珊瑚树,翡翠挂屏,骨雕蝶灯,金葫芦摆件……诸般用以赏玩的古董。样样奢华,件件名贵,俨然有将红箩招纳为妃的架势。

同是侧妃的高灵芝,就站在侧殿的门槛里。隔着宽敞的院落,望着对面的殿门处一拨一拨的宫人端着托盘走进去,又出来,不禁恍惚地回忆起当初自己刚进殿时的情景。

于是鬼使神差般,她也跟着走了过去,越过那些捧着赏赐的宫人,径直掀开遮挡的帷幔,来到内室,却并未瞧见红箩。月亮门的另一边,只有一个成海棠躺在紫檀木美人榻上,合着眼睛假寐。熏烫的火盆围了一地,腾腾暖意,简直要将人热得透不过气来。

“成妃姐姐真是有度量。若换作是我,可没这么好的兴致,躺在这儿小憩。”

琉晶珠帘摇曳,发出零零碎碎的轻响。成海棠徐徐地睁开眼睛,看到是她,勾起唇角露出一抹笑意,“怎是高妃妹妹,这段时日都不见你过来走动,今个儿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姐姐这儿确实需要点儿风。”

高灵芝拽了拽紧裹在脖颈上的玳瑁扣子,松开些,好透透气。她才刚进来一会儿,就已经有些潮汗。难怪成海棠只穿着一件单衣,这内殿和外面判若两季,热度堪比炎夏。

想起自己寝殿仍是略带凉意,高灵芝不禁又是羡慕又是嫉妒,想着何时自己怀上身子,也能享受到这般待遇。

“姐姐怀了身子,近来可还害喜严重?”她问。

成海棠微笑着点点头,“托妹妹的福,最近倒是轻多了。”

“听说最近太子妃娘娘常常来看姐姐。想不到她还挺贤惠的,姐姐有了身孕,她倒是比自己有了还开心。”高灵芝嘟囔了一句。

成海棠听到此,脸色即刻就变了一下,但只是一瞬,就又恢复了常态,“娘娘仁慈宽厚,自然盼着东宫添丁。此般贤良淑德,为我等侧妃和嫔御都做出了典范。”

高灵芝跟着点头,朝着四周看过一遭,不咸不淡地道:“所以说,姐姐正在妊娠期,仍有心思给殿下筹备筵席,劳心劳力,莫不就是效仿太子妃娘娘来的?不过那宫婢着实是争气,才两场献舞而已,就将殿下迷得神魂颠倒的。”

成海棠闻言,抬起眼,笑着看她。

高灵芝脸色不算很好,说到此,颇有些妒意地道:“其实不过是仗着年轻。就算是承了恩,到后来也会是一样的待遇……倒是姐姐,就不怕是被人踩着肩膀,攀上高枝之后,来个六亲不认、恩将仇报?”

听她这般蛊惑,成海棠弯起唇角,带着几分慵懒而闲适模样,不以为意地笑道:“妹妹能这般替我着想,姐姐很感激。只不过,红箩是我一手举荐给殿下的,若她真能蒙宠,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担心呢……”她看着高灵芝,眯着的眼眸里含着意味不明的笑意,“更何况,红箩是我最贴心的人。即使别人会,她也不会。高妃妹妹莫不是羡慕姐姐身边儿有这么个知心人,也惦记着替自己找一个?”

高灵芝跺了跺脚,道:“我会这么说,也是因着当初你我同被关在宁庆殿冷宫,一起共过患难,是真心实意为你。姐姐可别不识好人心!”

盆里的火炭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即刻有宫人拿着铜箸将里面扒拉开,一股暖意再次升腾上来。成海棠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躺着,却不再说话,缓缓闭上了眼睛,就像是睡着了。

高灵芝见她理也不理会自己,再待不下去,于是气急败坏地走了。

等那脚步声渐行渐远,成海棠这才将眉目间的温吞和闲适敛去,面无表情地睁开眼睛。

这时,早在屏风后等候的宫婢掀开珠帘,走到美人榻前,朝着她轻声禀告:“娘娘,刚刚尚服局有宫婢来报,新制的舞衣和首饰都已经准备好了,只等着红箩姑娘过去挑选。”

“跟红箩说过了吗?”

婢子点头。

成海棠顺着西窗望了一下外面的天际,阴沉沉的,似是又要下雪,于是道:“你再过去一趟,看看她用过午膳没,若是没有,逼着也要让她吃些东西。然后就去司衣房那边吧,挑几件简单的首饰即可。重要的是去跟余司宝说,雪缎屏风务必要在五日之内准备好。”

宫婢敛身领旨,便下去了。

成海棠复又将视线投向窗,此时乌云已经笼罩下来,遮挡住本就淡薄的光线,使得天气更加阴霾了几分。

手,不由自主地抚上尚未隆起的小腹。

掐算着日子,自从医官验出自己有孕,已经是小半个月了。小半个月,太子殿下一直常常宿在雏鸾殿,偶尔几次踏足浣春殿,也只是稍作逗留,就往沈芸瑛那儿去了。可就在昨日,殿下却为了红箩在这侧殿里待了大半个下午。尽管是沈芸瑛一并陪着来,但她看得出,太子对红箩是动了心了。

宫里面的美人本来就如春天的韭菜,割了一茬,长一茬。太子又是个喜好声色犬马的男人,自然不能免俗。所以当初会有高灵芝、有她,后来又有了沈芸瑛、有了其他风姿各异的侧妃和嫔御……现在,也有了红箩。

宫里面的人见她培植身边的侍婢,都以为她是想利用这么一个贴心人,将太子牢牢拴在身边,以跟沈芸瑛争宠。殊不知,当初在太子封沈芸瑛为太子妃的那一刻,她的心就死了。同时她也看得很明白,在这里,宠爱从来就是不会长久的,唯有地位、权势,才能真正地让她扎根和立足。

韶姑娘说得对,既然恩宠不在了,就保住现有的地位吧……同时也要更好地在东宫待下去。

可惜现在的东宫,怕已经不是太子殿下在掌控了。自从沈芸瑛入主雏鸾殿,听说,很多旨意可都是直接从雏鸾殿的床榻上传出去的呢。沈芸瑛的孩子,就是她亲手扼杀的,而今自己也怀了身子,怎能不害怕啊?尤其是在沈芸瑛知道她有孕之后,居然是分外高兴,不但免了很多规矩,甚至还亲自到浣春殿里面照顾。

每一次,每一次当沈芸瑛端着汤药亲自送到自己跟前的时候,那一抹毛骨悚然的寒意,就会从脚底一直钻到心尖儿上。

这孩子,是她费劲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盼来的——事情到了今天这个地步,绝对不能再留下一点祸患。

太子妃,不能留着了……

成海棠轻轻地、轻轻地摩挲着自己仍旧平坦的小腹,纤细的手指,在单薄的衣料上按压下点点轻痕。

她知道,自从福应禅院回宫之后,除了自宫外府里带进宫来的贴身侍婢,沈芸瑛已经陆续地把雏鸾殿里原有的宫人都清逐一空,甚至是洒扫的宫婢、仆从,也一概不留。寝殿的里里外外,悉数都换成了新晋宫人,就连平素膳食、所用衣料和器具,凡是沾身之物,无不是经过贴身宫婢亲手挑选的。其余物件,根本就近不得身。

她在防着自己呢。

于是,红箩就成了关键。

十个月,还有十个月。熬过这十个月之后,腹内的小生命才会降临到这尘世上。就现在而言,不管红箩能不能胜任,都必须在这段时间里,将一切可能存在的隐患铲除。这是一条迂回而曲折的路,会很难,恐怕也争取不到太子的庇护,然而,未来的小东宫就在她的肚子里,她还怕什么呢……区区一个沈芸瑛,就慢慢折腾吧。不急。

成海棠的嘴角挂着心满意足的笑,缓缓地合上眼,就这样安然地进入了梦乡。

梦里,熏暖如故。

明湖歌台的筵席,要持续三场。其实开始的原因是侧妃成海棠有孕之后,忽而一夜月宫入梦,以为天降吉兆,故此奏禀到明光宫,借来新造的水上歌台和亭阁之地,用作给太子和新晋太子妃观舞的酒宴之所。

太子颇是感兴趣,为此还特地跟成海棠下了赌注:若是三场筵席能令他满意,不仅要重赏那献舞之人,更是要重重犒赏为了筵席而紧张筹备的整个宫闱局的宫人。

前两场的酒宴,都有好些宫里面的侍婢和仆从去明湖岸畔凑热闹,也因此观赏到了红箩让人惊叹的舞姿和那一件巧夺天工的舞衣。因此第三场还未开始,宫里面就已经传得沸沸扬扬,皆对红箩非常期待。

韶光回到绣堂时,青梅已经领着宫人在里面等候多时。

一袭月白缎雪裘镶滚的宫裙女子,很年轻的面容,云髻高绾,露出饱满的额头和白皙的面庞。施了淡淡胭脂,眼底还隐约染着青黛色,有些倦怠不堪的样子。

自从锦瑟晋升为司衣房掌首之后,青梅的品阶也跟着水涨船高,已经跟桃枝平级,成为正六品的典级女官。然而也正因如此,青梅承担了更加繁重的活计。韶光虽然已经不在司衣房,却也知道只为了织就一件雀羽金裘的舞衣,房内上上下下苦熬了怎样的心力。听宫婢提及,锦堂里面整整赶制了五日五夜,司衣房八位女官,近百位宫人和一应侍婢皆不曾歇,耗费了大量名贵的蚕丝、银线、珍珠、金粉……废了数十台机杼,最终才得以向浣春殿交差。

如此殚精竭虑,不过为了取悦怀有龙嗣的成妃。欣慰的是,舞衣那一场,不仅使献舞的红箩备受瞩目,同时也让司衣房在宫闱之中成就了一段佳话。三朝之内,偌大的内局六部,恐怕再无此辉煌的战绩。

韶光将手里的簿册递给一侧的侍婢,就吩咐宫人赶紧沏一壶热茶送到屋苑去。

绣堂里刚刚新造出一批宝器,怕被蒸腾的烟气熏着而锈蚀,因此没敢燃火炭。所以此时即使有厚重的帷帘,也不能挡寒,里面宫婢们大多穿着厚重的棉裙,操着暖炉做活计。

韶光走过去,摆手让面前跟自己行礼的宫婢们起身,就对着青梅道:“还是去我那儿坐坐吧,喝杯茶,暖暖身子。”

青梅拉着她的手站起来,“你这绣堂啊,还真是应景呢。”她捂了捂冻得发红的脸颊,哈出的气都是寒的,却又微笑着道:“外面寒天冻地,想不到里面也是如此。是不是把火炭铜鼎都搬到了锦堂,自己反倒舍不得用?委实有些冷啊。”

一贯清淡自持的秉性,目光却是暖的,含着真挚和温润。

韶光听言,不由得也跟着笑起来。她知道青梅指的是前段日子,司宝房为了给司衣房赶制活计的宫人们提供一个更舒适的环境,特别奏请了尚宫局,将储物库里闲置的几座铜鼎送到锦堂的事。

内侍省里素来多纷争,虚与委蛇,明争暗斗,能像这般彼此善待,守望扶持,不知多难得。为此,尚服局里的掌首崔佩也曾对韶光笑言,之前将她带进内局,原本是想要挑起争端,想不到发展至此,不仅让四房互为平衡,更维持了这样一个融洽的氛围,让她深感欣慰。

宽敞的廊庑一直通往居住的绣苑。面阔三间的屋苑布置得简单而雅致:莲纹的毡毯铺地,雕镂半敞的琉璃围挡,西侧安置着一把缠枝檀香美人藤椅,东侧则摆着沉香木宝柜、落地绢画座屏风、金錾刻妆奁,一道紫檀镂空月亮门间隔出内外,寝阁里是花梨木嵌珠双倚榻、云纹锦被和香枕。

垂花门侧,一道杏色的绡纱帘被青碧色的丝线挽起,遮挡着红漆木柱。琉晶垂帘,摇曳出满室的朦胧碎光。

两人进了寝阁,阁内熏着暖炉。

侍婢送来上好的茶点,便落了厚重帘幔,挡住外面的严寒。

“区区几日,你可是清减了不少。活计再多,也要好好保重身体才是。”

韶光给她倒了杯热茶,素色白瓷茶盏,用金线描画着纹饰,简单却很贵重。

青梅哈了哈热气,就着瓷沿儿抿了一口,“熬到现在,多亏有几处帮衬着。尤其是韶姑娘你,若非姑娘送来记载彩锦拼接方法的古籍,想是没那么容易过关的。”她说罢,仰起脸,有些忧心地道:“可是到目前为止,第一场是司乐房的舞蹈,第二场是司衣房的裙裳,接下来这场却不知要如何……”

接下来,就轮到了司宝房。

只要观赏过酒宴的人就会知道,佳人美则美矣,可献舞其实更多凭借的是两房别出心裁的绝妙手段——已经有那样的珠玉在前,后面若是拿不出新意,光是凭借高超的舞姿,抑或出奇的舞衣,恐怕都难以入太子的眼。

尚服局的人因此都不希望,之前煞费苦心的操持和准备,毁在这最后一场上。崔佩也特地嘱予司衣房、司饰房和司仗房三处,务必通力合作,共同辅佐司宝房。已经连着好几宿,余西子都未合眼了,思来想去地找办法。

青梅拉着她的手,认真地道:“若有什么能帮忙,姑娘千万别客气。姑娘知道的,我不太会说话,可我是真心实意想出一份力。尤其是这个时候,绝对不能袖手旁观。”

韶光抬眸,嫣然一笑,“怎么能说袖手旁观呢。之前拜托的雪缎,我知道,司衣房是在织制雀羽金裘宫裙的时候,特地调拨出宫人赶制的。青梅,你已经帮了我很多。”

何等辛苦,只要托付过去,青梅都从未推拒和言苦。甚至没提及一句。

她都知道。

“只是雪缎?没有别的……”青梅很是不解地问。

成妃摆下的这场酒宴,能不能圆满收尾,现在都押在了司宝房这儿。宫闱局里面翘首观瞧着,多少人等着看笑话,甚至是盼着出错。可刚刚在绣堂里,只看那些做活计的宫人们,似乎并没有之前的司衣房那般忙碌。

韶光嗯了一声,抚着她的手道:“相信我。最后一局,会漂亮收场的。”

在那样的目光中,青梅忽然就安心了,更生出豪情,不由得道:“我知道,凡事只要姑娘心中有数,便是天塌下来,也不会出差池。现在我虽然品阶不高,但起码管着成百宫婢。若有用得着的地方,司衣房上下但凭姑娘差遣!”

宫城里的冬天干燥而寒冷,远近错落的殿阁楼台矗立在凛冽的寒风中,还有那些覆盖在皑皑白雪下的青白大理石殿基和青端石的廊道,都显得一片肃杀和冷寂。明湖岸畔那些留存下来的珍贵花木,也都再难适应寒意的侵袭,纷纷凋零。

几日霜雪过后,天气更加寒了几分。明湖水面开始上冻了,因之前有专门的宫人负责往里面注入温水,一夜之后,湖面只起了一层薄冰。内侍监的宫人划着船,手执长竿,一点点地戳开冰面,再次续加进大量热水,这样一直不歇,只为保持到最后一场酒宴。

于是司乐房的宫婢们都开始抱怨,在这么冷的天里,却要穿戴着轻薄布料献舞。真真是件苦差事。

至此临近之际,司宝房的宫婢们都在有条不紊地准备着,偌大的绣堂里,无时无刻不在紧张而忙碌着,宫婢轮流值夜,夙夜不歇。浣春殿交代的屏风已经制好,足足花了四天的工夫,百余宫人辛苦操持,最终得以在交代的期限的内完工。现在只剩下屏框上的嵌珠,已经按图锯坯过,以面漆糊粘贴,放置在不着阳光的内室阴干,即是大功告成。

距离第三场酒宴还有两日半,此时,算是提前制备好一应器具。东宫那边每每有宫婢过来询问,余西子都交代给韶光,再由女史一一回禀,尚算进行得利落而顺利。

而在司饰房那边,原本为了配合而制作的三套异常华丽的配饰,却均被成海棠驳回,最后用简单的錾刻手艺赶制了一套简单素雅的发簪和花钿,反而被满意地接纳。随将图籍送到司宝房来,作为宝器的参照。

宫闱局的宫婢们在五更左右就要去局里集合。

五更点卯的时候,天还是漆黑一片,宫城依然在熟睡。广巷里静悄悄的,宫婢们掌灯而来,面前宽大的门道、高耸的墩台和雄伟的阙楼都笼罩在寂寂的夜色中。不论是女官还是普通宫婢,所在的住处都跟绣堂隔着不短的路程,风雪里往返并不是件轻松的事。

绣堂里,十二扇殿门都敞开着。

堂内亮着灯,辛苦忙碌的宫人们,已经熬了一夜。

侍婢端来热茶,埋首在画架前的韶光抬起头,摆了摆手,吩咐先送到内室。余西子跟着守了整晚,此刻正在里面小憩。

画架上摆着的是一座刚烧好的白瓷方盏,四周散放着荷叶形状的小碟,里面盛着金粉、银粉、蓝靛、真红……用不同的描笔点着,均匀地描在白瓷冰裂釉的莲瓣上,每一下,都需要极致的耐心和细心。青葱手指捏着狼毫笔,笔杆很细,一下一下,点出六道颜色的蕊芯。动作熟练沉稳。

像这种在瓷器上勾勒的花纹,要求清晰、匀称而纤细,描画的图籍,都需丝毫不差,难度很大。韶光单手把着盏底,一路描笔点染下来,额间已沁出了潮汗。

就在这时,前去验看屏风的宫婢得返,脚步急匆匆的。

“不好了,不好了!”

声音短促而焦急,被刻意地压得很低。年轻的宫婢几乎是小跑着来到韶光所在的画架前,一个不慎让绣鞋绊住了裙角,若不是那宫婢一下扶住画架的案面,几乎就要栽倒。

韶光的手一抖,笔尖儿上的金粉撒下了少许。

“出什么事了?”

她抬起头,有些嗔怪地看着面前的小妗。幸亏沾着的是粉末,尚未调和成浆汁,若是换成黏稠的靛蓝和真红,这即将要描画好的玉盏就算是毁了。

“主子,不好了。那屏风、屏风……”

小妗满眼焦急地拄着案几,连气都没来得及喘匀,就附到韶光的耳畔低声道,“摆在画阁里的屏风出了些问题,您快跟奴婢过去瞧瞧吧!”

韶光的眼皮一跳,“到底怎么了?”

“是上面的嵌珠……”小妗穿着不算厚的宫裙,却因着急,满头满脸都是汗,“奴婢刚刚过去看,却发现屏风上面那颗嵌珠居然不亮了!”

韶光惊异地看着她,一时间难以相信她话里的意思,然而周围都是做活计的宫婢,却实在是不能细问。于是也没再多言,即刻站起来,示意小妗给自己前面带路。

安置在厢房画阁里面的是一座檀香紫檀雪缎座屏风,这屏风是房里专门为了第三场筵席而准备的,同时也是整场献舞的关键。余西子为此曾特地求助到司衣房,两处各尽本事,可谓是倾尽了心血。

两人的脚步匆忙,一前一后地踏出正堂,顺着绣堂外的抄手游廊拐了个弯,穿过西厢前的月亮门,就到了厢房。负责看守的宫婢已经被打发到别处,回廊里面没有旁人。那门扉紧闭的第三间,窗扇半掩,里面的烛火还亮着。

推开门,画阁里静悄悄的。

用以阴干的屏风就搁在靠近西窗前的地上,室里不设侧门,屋里的一应窗扉也都已经被厚油毡纸糊死,周围只摆着零星的几盏烛台。雪白的屏芯,在烛火的照耀下,显出一片柔和的光晕,而镶嵌在屏风骨架正中央的嵌珠,透着淡淡的蓝光,依旧是最初拿来时的样子。

屏风骨架是完好的,屏芯是完好的,甚至连搁放的位置都丝毫没有动过,留在地上的压痕也没有任何改变。

韶光跟着跨进门槛后,上前仔仔细细地探看了一番,却根本瞧不出端倪。想起小妗刚刚禀告的话,于是走到距离屏风三丈开外的地方,驻足而立,然后就朝着她示意。年轻的婢女满脸凝重地走过去,将烛台拿起来,一一吹熄。

没有任何光线照进来的内室,瞬间陷入沉黑之中。

原本被烛火簇拥着的一方位置,也跟着暗淡下来。韶光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随着火焰被吹熄,心陡然凉了半截。

果然,那嵌珠不亮了。

过了片刻,小妗再次将烛台点亮,跳跃的光线,照亮了主仆二人凝重的面庞。

“怎么会这样……”

“这屏风一直放在这间内室的画阁里面阴干,除了几个看守的宫人,根本没人进来过。刚刚奴婢过来验看是不是已经干好,谁知道刚刚将烛台移开一点,就发现那珠子似乎没有以前那么亮了。奴婢以为是自己眼花,于是又将其余烛台都拿开,结果漆黑一片,居然连一丝光线也无。”

描画精致的檀香紫檀木屏框由一块巨大的雪缎做成,绷得平整如镜。远远一看,简单而素净,在珍宝众多的宫闱里,并不算是出奇。然而,因着在屏框的正中央镂空镶嵌着一颗状若星辰的珠子,身价倍增,价值连城。

那珠子,原本应该光彩夺目,即便是在漆黑如墨的夜里,没有任何光线点缀,其自身也能发出璀璨的光芒,堪与日月争辉。否则,就不会叫“夜光璧”了。

小妗始终记得这个当初由尚宫局的女官亲自送过来的珠子,当时珠子外面包裹着一层绡纱软布,搁置在一个三层缎面锦盒之中。当盒盖被掀开的一刹,就算是在暗淡的室内,那透过蒙布发出来的光芒仍如星辰般璀璨,美丽奇异,让人叹为观止。也因此,不仅是余西子,就连成海棠都对这精致绝伦的物件抱以很大希望。

然而现在,原本惊为仙物的夜光璧,却已经跟普通的珠子无异,而屏风,就更加失去了价值。

“你上一次来验看,是什么时候?”

韶光伸出手,将掌心覆盖在嵌珠上,徐徐摩挲。硕大而圆润的夜光璧,单手难以握住,只是即便是再寒冷的季节,它也始终保持着温润的触感。

镂空镶嵌的工序本来就十分复杂,这一次为了不破坏珠子本身,又要在坚硬的木框中将它嵌得精美牢固,司宝房几乎动用了宫中所有老一辈的宫婢和匠人。中间的过程,余西子更是亲自操刀,跟着琢磨一宿,才尚算满意地完工。

“就是在昨天晌午。”小妗皱着眉,回忆着道:“昨天奴婢过来的时候,几个把守的宫婢还在门外。那时屏风上的镶嵌珠子尚还没干,可同时屋里的烛火也一直亮着,因此并不能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的问题。”

谁都没想过,只短短的两日,夜光璧居然就不发光了。

“主子,要不奴婢再去趟尚宫局,死活也再借来一枚?”小妗咬着牙道。

韶光低头沉吟着,闻言摇头,“这夜光璧乃是突厥的供奉之物,还是皇后娘娘在世时传下来的,在宫里只此一枚,原本就珍贵非常。当初跟尚宫局借的时候,费了好多唇舌。现在这种情况,即便尚宫局同意再借,也根本就没有第二颗来替换上。”

“但是还有两日便是酒宴之期,若是因此而耽误……”小妗抿唇,声音微微有些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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