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半空一轮圆月，寂寥神秘，这种感觉有点怪异，就像大雷死后朝廷上的气氛。
有人轻轻敲响了门，王高开门一看，原来是完颜亮，他银盔银甲，威风凛凛，背后跟着一匹白马。
"我明天要随都元帅南征了。"完颜亮对王高微微一笑，说，"穿着这一身战袍，出来找找感觉。"
王高淡淡地说："这么说你是来和我告辞的。"
完颜亮点点头。王高正要放他进门，完颜亮挥了挥手，说，今晚睡不着，想找人聊聊，便想到了王高这位宋国的国使。
"走，我们到对面的老林子里去走走。"完颜亮说，顺手把马拴在了门闩上。
王宅对面半里路，就是老林子，里面全是上百年的大树，枝叶遮天，在夜里显得有些阴森鬼魅。
"这次金军是倾巢出动。"完颜亮一边走一边踌躇满志地说，"孔彦舟作先锋，首攻汴梁。李成主力将突破顺昌，而四叔将亲自率领女真兵士随后掩杀。"
"你觉得结果会怎么样？"王高淡淡地问。
"我军大获全胜，完颜亮饮马西湖。"完颜亮说。
王高呵呵地笑了起来，完颜亮总是这么自负，他还没有和宋军交过手，但横扫西辽使他相信自己战无不胜。
"我的看法与你相反。"王高说，指出兀术无论在搜山检海还是川陕作战中，屡次被宋军打得狼狈不堪，这次他同样避免不了失败的命运。
"不，这次会不一样！"完颜亮目光坚定地看着他说。
"除了宋军变得更强，我看不出有什么不一样。"王高悻悻地说。
"不一样的是，金军多了一个完颜亮。"完颜亮说。
王高哈哈大笑起来，觉得完颜亮挺幽默，不管金兵最后输得多么惨，完颜亮都是一个有趣的人。看着完颜亮意气风发、心旷神怡的样子，王高觉得人有点儿幻想不是坏事儿，起码会过得很愉快。
他们一边在树林中穿行，一边口无遮拦地交谈着，完颜亮对南下充满了期盼，说自己从小学习汉文时，对江南就非常神往，这次终于可以亲眼看到烟雨江南了。王高说，你去江南，看到的只会是狼烟江 南，可惜完颜真不能与你同游狼烟西湖。完颜亮尴尬地一笑，说，这次是沙场决战，剑指江南，女人只能一边去。等他踏平江南，驻马吴山，他还会以堂哥的身份，邀请完颜真与他同游西湖，兑现诺言 。
那时狼烟散尽，完颜真见到的，就真的是烟雨江南了。
王高说："只怕到时，你请不动完颜真。"
完颜亮有些不快，说："王高，你老是向着她，三番五次地挖苦我，是不是对她有意思了？"
王高赶紧说："我只是同情她。"
完颜亮笑了一笑，说："咱俩是朋友，有话直说，你如真对她有意思，不妨明说，我决不坏你们的事儿。"
王高说："你想歪了。在汴梁大雷府上第一次见面，你和我话不投机，不欢而散，如果不是后来她托人送了一只可爱的白玉老虎给我，使我忘记了不快，我和你，我和她都不会成为朋友。所以在我心中 ，我一直觉得她善解人意，心肠好，一直对她心存感激，希望她事事如意，现在她落难了，我帮不上忙，心里挺着急。"
完颜亮眉毛一扬，说乱世之中，男儿当志在四方，他和她断交，也是迫不得已，为了大业，不得不挥剑斩断情丝。
看着他豪情满怀、壮志凌云的样子，王高越发为完颜真感到悲哀。
完颜亮继续说，自己从小就崇拜三国时代的魏武王曹操，可以一字不差地背诵曹操的《短歌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何等潇洒。曹操一生征战四方，只有这样的人，才写得出这样的诗。
王高说对曹操这个人，你又了解多少呢。
完颜亮奇怪地看着王高，说曹操是一代枭雄，为统一天下辛劳了一生。
"统一天下也是我最大的愿望。"完颜亮口出狂言。
王高睃了他一眼，说："但你也要明白，曹操绑架了皇帝，他的儿子还篡夺了汉位。"
完颜亮说女真人和你们汉人不同，我们只信服强者而不是迷信正统，如果迷信正统，爷爷阿骨打就不会建立金国。
王高反问，熙宗皇帝采用汉制，算不算迷信正统。
完颜亮想了想，不置可否，在他心中，熙宗皇帝比爷爷差多了，但他不能说。他嘿嘿一笑，把话题转开，说四叔已经向自己许诺，这次伐宋之后，就奏请皇上加封他为骠骑上将军。
按照《大金官制》，奉国上将军是从三品，骠骑上将军是正三品，完颜亮虽然军衔将只升半格，但这个正三品的官阶，却已经是武官的极品，要知道从六品开始，就称将军了，再往上走，三品以上，就 得走文官的品阶了。
骠骑大将军，金国许多名将可能一辈子都指望不上啊。完颜亮如此轻易地登上高位，看来兀术对这位侄儿真是青眼有加。
王高问："你接连高升，莫非你四叔要把你培养成他的接班人？"
完颜亮说："四叔有这个意思，但最后成不成，还要看我的作为。"
王高说："有你爹爹和四叔撑腰，你闭着眼睛一抓，都元帅就是你的了。"
"没这么简单。"完颜亮说，自己有一个竞争对手，那就是他向王高提起过的堂弟完颜雍。别看这个完颜雍离群索居，足不出户，但皇上却很器重他。
想到自己已经是奉国上将，即将是骠骑上将，而完颜雍连个七品芝麻官都没捞着，完颜亮简直有点心花怒放。
完颜亮提到完颜雍，王高便又问起了完颜真，不知道她在那里习惯不习惯。完颜亮说挺好，完颜真在表弟家，一定吃得好睡得香，完颜雍对这个漂亮的堂姐，一定会大献殷勤。
"我真有些嫉妒他呢。"完颜亮说，畅快地大笑起来。
也许心情太好，完颜亮越发口无遮拦，他开始畅谈金国人统一天下后应该如何治理，他说，如果自己是皇帝，首先要干一件事：迁都。王高问他要迁都到哪里，他说要迁都到汴梁，因为那里是天下之中 。
"金国占据中原这么多年了，还以会宁为上京，偏安一隅，说明无论太宗还是熙宗，都没有君临天下的气魄。"完颜亮不满地说。
完颜亮越说口气越大，王高觉得，就像大雷说过的，他是一个异类。他是女真人，却喜欢汉文；他是阿骨打的后代，却和王高这个宋使亲密无间；他满腹诗书，却随兀术跃马疆场；他对完颜真甜言蜜语 ，但从来没有真正喜欢过她；他初出茅庐，就当上了三品大员；他年纪轻轻，却梦想着统一天下。
这个人浑身充满矛盾，他现在还年轻，但王高已经深切地感受到他灵魂的骚动不安，假以时日，即使他不能统一天下，也会搅得周天不宁。
但愿他读过的唐诗宋词能润泽他的心灵，涤荡他血液中骚动的野性。
两人走出树林，完颜亮再次提到兀术，说四叔这次是破釜沉舟，如果拿不下江南，那么杀掉主张谋和的宗磐和大雷就会变得没有道理，他将面临空前的压力。
"这不是下赌吗？"王高说。
"是赌，也不是赌。"完颜亮说，"四叔对打垮宋军还是有把握的，唯一有点儿担心的是岳飞。四叔说，这次要找个最好的机会收拾岳飞，只要把岳飞打趴下了，攻下杭州就易如反掌了。"说到这里， 他举起右手，翻了翻腕子。
"都元帅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呀。"王高挖苦道。
完颜亮点点头，说，牛头山那次，四叔吓丢了魂，四叔后来还和岳飞干过几次，但都没讨到便宜，岳飞两个字已经像刀子一样刻进他的灵魂。完颜亮有一种感觉，就是这次伐宋，四叔最大的愿望是灭掉 岳飞，如果让他选，赵构和岳飞只能除掉一个，他可能要选岳飞。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回到王高的门前，那匹马已经有点不耐烦了，看见完颜亮，不停地扬头踢腿。
完颜亮抚摸着它的颈上的鬃毛，说，真想和岳飞过过招，看看他到底是不是像四叔说的那么厉害。他跨上战马，望着明镜般的月亮，忘情地说："上天保佑我遇见岳飞，我将亲手击败他，然后成为女真 人的英雄。"
王高冷笑着说："但愿你能遇见岳飞，而且能活着回来。"
